少年很是老气横秋地重重叹气道:“我这不是有自知之明嘛,既没有根骨也没有资质,做徒弟的不行,就只好想着师父更有出息了。”
男人气笑道:“你小子倒是想得开!”
少年突然转头问道:“师父,当年你咋就收我做徒弟啊,你看看人家王仙芝,于新郎林鸦他们几个可都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所以我可跟你说好,以后别指望我帮你在江湖上扬名。”
男人十分洒脱道:“师父我要那名声做什么,再说了,活着畅快死无憾,就很了不得,你以为曹长卿徐凤年拓拔菩萨他们三个就做得到这一点?他们啊,做不到的。师父要是明天就死了,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无忧,因此我根本没有任何太多挂念的人和事。徐凤年则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家底,曹长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拔菩萨更放不下功名利禄,这般活不痛快的陆地神仙,你不要去羡慕。”
少年叹息道:“真是累。”
正是货真价实桃花剑神的邓太阿笑眯眯道:“是不是我这么一说,你牵驴就没那么累了?”
少年嘿了一声,不像是苦中作乐而是由衷道:“师父,还真是啊。”
师徒二人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少年转头一看,是那些走了一顿回头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远处,然后派遣那个樵夫跑到他们跟前,似乎有些难为情,搓着手对驴背上的邓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个事?”
邓太阿笑道:“老哥,你说。”
樵夫压低嗓音说道:“大兄弟啊,对不住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说要跟你买驴,我得罪不起,没法子只能来跑这个腿,大兄弟你要是肯卖,我觉得不妨把价格往高了说,开口要个二三十两,我估摸着他们也不在乎这十几二十两的差价。”
邓太阿还没说话,少年就已经勃然大怒,也不迁怒于樵夫,而是转身对那帮富贵子弟喊道:“咱们驴子不卖!给一万两都不卖!”
调转驴头的邓太阿摸了摸下巴轻声说道:“如果是黄金,就卖。”
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们走运,师父说了,一万两黄金就卖!”
樵夫摇了摇头,这两人真是不晓得世事的险恶啊。这荒郊野岭的,那群给惹恼了的年轻人要是起了歹意,难不成自己下山后还去报官?这一路行来,这群男男女女那口气可都是顶天大的,一口一个某某郡太守某某将军,可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出身啊。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樵夫祈求息事宁人的时候,那七八人已经气势汹汹快步走来,其中一个身材健壮腰间佩剑的年轻男子连剑鞘一起从腰间摘下,指着邓太阿冷笑道:“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本公子气量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这头驴,五十两银子我买了,不是咱出不起更高的价,本公子曾经一个月花出去整整四千两真金白银!不过呢,本人为人处世向来有个宗旨,那就是就算做冤大头也得有个底线。”
少年辛苦压抑着胸中怒火,“师父,这你都能忍?总之我是不想忍了,我要出手!对付宗师是不行,但对付这些家伙,我很够了。”
邓太阿瞥了眼队伍中一位容颜颇为出彩的妙龄女子,再看了眼自己徒弟,后者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邓太阿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就悄然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徒弟,当年在那个大雪天路旁救起这个孤儿,这么多年,似乎都是这个孩子在照顾自己这个师父,那时候邓太阿刚从吴家剑冢离开,还不是什么桃花剑神,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他也没有跟人抖落剑术的兴趣,遇事能忍则忍,早先几年,倒是这个愣头愣脑的徒弟次次路见不平,那副小身板自然次次给揍成猪头,大概这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吧,恰恰是他邓太阿所没有的,对邓太阿而言,天下万事,除了心中剑,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来有一天在酒楼听过了说书先生的江湖演义,评点那江湖上的宗门和高手,小徒弟突然就说要习武了,邓太阿笑问他学成了武艺又如何,他说还没想好,先学成了再想其它事。邓太阿当时也乐得丢掉这只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进入了一个小帮派,当被认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跃成为那个小宗门的嫡传弟子,没过多久,练武练出个绝顶高手的那股劲头很快就消耗殆尽,练武稀拉平常,不过因为作为嫡传弟子,每月都有一两碎银子可以拿,倒是让孩子变成了一个小财迷。等到放心不下他的邓太阿不得不现身,惊喜雀跃的孩子在大门口见到邓太阿,说要请他下馆子搓一顿好的,然后跑回宗门,拿上几乎所有攒下的那袋碎银子,结果原来是这个孩子给邓太阿跟宗门买了一柄刀,因为孩子以往跟邓太阿一起游历,偶尔会听到邓太阿对世间剑客的嗤之以鼻,觉着这个买不起兵器的救命恩人,应该是不喜欢剑客而是向往刀客生涯的。从那以后,邓太阿就收下了此生唯一一个徒弟。而那柄刀,给折价换成了一头毛驴,邓太阿去东海武帝城与王仙芝一战的时候,也正是桃花烂漫的时候,徒弟很上心,起码比空手而去的邓太阿这个师父要上心很多,苦口婆心劝师父别赤手空拳跟人过招,太吃亏了,最后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说服不愿提剑的师父,孩子只好愤懑赌气地指着一棵桃树,说师父你好歹拎根桃枝作剑也行啊。
然后的然后,江湖上就有一个倒骑毛驴的桃花剑神了。
邓太阿成名以来,这个徒弟仍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抱怨自己师父没能赢了王仙芝,是王老怪占了岁数的便宜,是胜之不武。抱怨邓太阿把那一盒子十二柄飞剑赠送给徐凤年,却不是埋怨当师父的有好东西却不先念着徒弟,而是抱怨这个师父从不在他面前显露过那匣飞剑,把他当外人,为此还跟邓太阿冷战了大半个月。少年也抱怨这座江湖没眼光,自己师父明明是杀人之术冠绝天下的大宗师,却要跟其他三人并肩。
就在鸡毛蒜皮的抱怨声中,邓太阿都觉得自己耳朵快要起茧子了,然后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这个好像总长不大的徒弟,真的长大了,都开始会偷瞄路上遇见的漂亮女子了,咦?原来唇边也都开始冒出那丁点儿胡渣子了。就在邓太阿恍惚出神的功夫,那个提剑指指点点的魁梧青年怒道:“我这暴脾气……喂,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啊,也就亏得老子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无良子弟,否则你早就给揍趴下了,赶紧的,五十两银子,驴子归我,你和那小子一起带着钱滚蛋!够你们两个穷光蛋去蜀地最好的酒楼胡吃海喝一顿了!”
邓太阿翻身下驴,拍了拍驴背,看着那个已经比小时候没那么冲动许多的徒弟,当年是明知自己打不过,也要冲上去挨揍,如今毕竟是他邓太阿的徒弟,不说跟一品高手过招,在二品小宗师手底下支撑个二三十招肯定没有问题,却越来越不爱凑近那些小打小闹了。邓太阿没有理睬那个其实不算太坏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懒洋洋笑道:“徒弟啊,虽然没啥出息,但是师父我有你这么个徒弟,就是觉得很高兴。”
少年毛骨悚然道:“师父,你到底咋了?该不会是病了吧?”
邓太阿笑道:“就是高兴。”
人群中一个酒色过度的年轻公子哥摇着折扇,他对骑驴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个小兔崽子的那双眼招子实在太过可恶,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边那位心仪的女子,当自己没有发现吗?!堂堂西蜀益州副将的独女,也是你一个牵驴少年可以觊觎的?!他无比娴熟地啪一声合起折扇,对那个少年笑道:“五十两银子,不少了,若是向往江湖,可以买一柄不错的兵器,若是有心科举,更是能买好些书籍。”
邓太阿听到这番阴阳怪气而且绵里藏针的言语后,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了个白眼,对邓太阿说道:“师父,咱们走吧,别搭理他们。”
邓太阿点了点头,不过说道:“你把竹箱子给我。”
少年皱眉道:“别啊,我虽然怕累,但更怕咱们的驴累着,师父你背着,归根结底其实还不是它背着啊,它可不年轻了。”
邓太阿瞪眼道:“要你给就给。”
少年不情不愿摘下竹箱递给邓太阿,不免又是一阵嘀嘀咕咕。
大剑小剑双崖对峙,山与山之间有大风呜咽。
偶有飞鸟掠过。
邓太阿难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后对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邓太阿在下一瞬间,做了一个古怪动作,他从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抛出。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惊发现那桃枝丢出以后,竟是悬停在了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邓太阿在他肩头轻轻一记侧推,轻喝道:“气沉提剑,踏山诀!”
被师父推出崖壁间栈道的少年闻声后,哪怕是在双崖之间的高空,仍是下意识做出那了驾驭气机下沉的踏剑式。
少年恰好踩在了那根桃枝之上。
这一幕,正如仙人御剑。
经过短暂的惊慌后,跟着这个剑神师父就算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跑的少年顿时开怀大笑,嚷道:“下山喽!”
少年御剑踏风下山而去。
笑声余音久久回荡在山崖间。
世间多少江湖少年郎,梦想着仗剑走江湖?
又有几人能如那牵驴少年,如同御风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飞来飞去?
邓太阿重新骑上驴子,对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打趣道:“五十两银子,还真买不起这驴。”
最后邓太阿瞥了眼那个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眯眯道:“丫头,记住了,那个少年,他啊,跟王仙芝当面唠叨过武帝城的种种不是,跟那曹长卿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也指着广陵王世子赵骠的鼻子骂过脏话,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这家伙给我起了那个桃花剑神的绰号,厉害吧?”
那年轻女子完全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驴的蹄声悠悠然敲击在地面上,愈行愈远。
驴背上的桃花剑神,突然有些遗憾,四大宗师中的三个,拓拔菩萨已经打过,曹长卿是打不成了,那他邓太阿不晓得这辈子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场。
小子,别死了。
如果死在北莽蛮子的马蹄之下,不嫌窝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