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青州襄樊城,广陵江就算到中下游了。
一位年轻道士带着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盘腿静思。
小道童静思静思着就开始直接打盹了。
年轻道士也不出声斥责,每次摇摇欲坠的小道童要后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这位衣袍朴素的年轻道士,正是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
带着徒弟余福沿着广陵江,为了护送那条龙鱼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体一震,耳畔传来轻轻两个字,“玉斧。”
李玉斧缓缓转头,看到一个同样年轻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笑脸和煦。
那个道人和徒弟余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热泪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礼。
那人赶紧摆手道:“别,咱们山上,不兴这个。”
但是李玉斧仍是执意起身,毕恭毕敬,哽咽道:“贫道李玉斧,见过掌教小师叔。”
被李玉斧称呼为小师叔的年轻道士满脸无奈,“你啊,真像俞师兄,怕了你了。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师兄都没俞师兄这么讲究,那会儿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后送出手的书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种图画比字还要多的那种,大师兄每次翻箱倒柜缴获后,那都是舍不得丢的,唯独俞师兄发现后,是要揪着我耳朵骂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后要是撞见山上小道士私藏这类书籍的话,骂几句就行了,可别打……真要打也行,但记得告诉他,以后哪天修道有成了,就会把书还给他。大师兄当初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看,后来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吗?”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会心一笑。
武当山的年轻师叔祖,李玉斧的小师叔。
那就只能是当年那个骑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轻师叔祖望着江水滔滔横贯中原的广陵大江,出神片刻,这才说道:“先前走得拖泥带水,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次来,除了很想亲口跟你打招呼之外,还要跟你借一次剑。”
李玉斧竟是半点一头雾水的神情都没有,只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洪洗象抬头望着天空,“当年不去,以后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坚毅,“小师叔且放心。”
两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担当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我一定把书借你。”
李玉斧笑着。
没有半点心目中那个小师叔高大形象轰然倒塌的念头。
这样的小师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师叔。
李玉斧将身后所背的桃木剑摘下,交给了小师叔。
洪洗象接过桃木剑,低头看了眼那个小道童,突然对李玉斧说道:“玉斧,修道不要为‘长生’两字误,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这个道理,帮我告诉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会的!”
洪洗象轻轻一抛,将那柄再寻常不过的武当桃木剑抛向广陵江中,轻轻笑道:“修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走!”
当洪洗象抛出桃木剑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声势顿时压过了江涛。
似有天人高坐云端,向人间大声怒喝道:“吕洞玄,你大胆!”
洪洗象仰头大笑道:“贫道胆大包天已有八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剑先是在江面悬停片刻,然后一闪而逝。
天上天人顿时噤声!
李玉斧望着江面,没有转头。
小师叔走了。
三尺气概。
千古风流。
第256章 长绳悬空
先前数百骑金甲骑士冲锋,气势煌煌,如那旭日东升于太安城。
后有龙虎山初代祖师在郁垒古剑上仙人画符,又如月华初升。
那些有幸靠近钦天监的江湖高手,皆是叹为观止。只不过大多数潜龙在渊的离阳武道宗师,对于这场莫名其妙的变故,大多秉持着见好就收的谨慎态度,不敢太过靠近钦天监,一些个感知到危机的宗师更是开始主动撤退,惟恐被殃及池鱼,要知道大概甲子前在龙虎山,数千人观摩大真人齐玄祯白日飞升的那场飞来横祸,老一辈江湖名宿依旧历历在目,不知多少高手在齐神仙兵解之时被重创气机,坏了心境,在武道修行上一辈子咫尺不得跨步。不过相比天师府斩魔台,国子监终究是一等一的京城重地,绝大多数武林中人都被戒备森严的内城禁军给挡在外头,这些离阳精锐甚至在兵部紧急授意下,得以在皇城内城之间的地带策马驰骋,以防太多外人靠近钦天监,而且所剩不多的刑部铜鱼袋高手更是倾巢出动,对有头有脸的江湖大佬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就顾不得多年积累的香火情了,干脆撕破脸皮,扣下一顶恃武乱禁的大帽子,若是再不退出此地,那就只好刑部大牢走一遭!既便如此,仍是有二三十条小宗师境界左右的漏网之鱼,成功摸近了钦天监,他们甚至都能清晰望见不远处高墙上邓太阿、曹长卿和洛阳那几位传奇人物的身影。到了这个地段,披甲佩刀的禁军和挂档刑部腰悬铜鱼袋的高手就撒手不管了,上头有令,对于这拨不按规矩行事的江湖草莽,只需记下姓名宗门,不用与之冲突,事后兵部刑部自然会动用兵力将其驱逐出城,十年内都甭想进入太安城了。不花钱就能看热闹,谁都喜欢,但不是谁都有底气在天子脚下、龙椅旁边凑热闹的。
这小三十号各方江湖大佬魁首,除去主动离去的十来人,被钦天监惊人气机牵动气机而晕厥昏死的八九只可怜虫,还有十来人苦苦坚持,都站在屋脊翘檐或是墙头之上,相隔不远,大多体内气机奔腾如江水,脸色并不好看,至于说那些拍手叫好大声喝彩的无聊行径,更是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一来他们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惊一乍不像话,二来钦天监的气势太过凌厉,能够站稳脚跟就属不易,如何故作指点江山状?
东越剑池柴青山带着两个徒弟在把那八九个倒霉蛋扔到远处后,来到一处酒楼的屋顶,负剑之多如同卖剑人的白衣少女站在师父身边,这位师出名门的小美人胚子,白衣飘飘,已经有了几分仙子风采。
仅有一柄长剑极长的少年宋庭鹭,在黑着脸把一个晕死过去的魁梧汉子丢给一队禁军骑卒后,气喘吁吁回到师父师妹身边,抱怨道:“有几斤气力就打几斤铁嘛,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咱们收拾残局,他们可就真死在这里了。几十年辛苦修为,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命,值得吗?”
柴青山没有驱逐那些在离阳江湖上都算有头有脸的帮主、宗主或是散仙,轻声笑道:“这种冒险举动看似荒诞可笑,其实是符合江湖规矩的,出了太安城到了州郡,与人说起这场旷世之战,说一句自己当时离那北凉王不过咫尺之遥,试想会为他们带来多大的荣光?混江湖,尤其是到了一个高度后,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些时候比你拳头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声还要管用。比如前天跟担任兵部尚书的棠溪剑仙卢白颉,在一张酒桌上聊过天,昨天和大先生祁嘉节一起论过剑,今天亲眼见过了北凉王的大打出手,有哪几招当真玄妙,又有哪几招与自家看门本事其实有些神似……这些啊,可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让听者心神摇曳的莫大谈资。”
少年伸手指了指距离尚远的钦天监,白眼道:“这还咫尺之遥?隔着差不多小两里路呢!曹大官子、桃花剑神和白衣魔头他们三位大宗师,都不敢说自己跟钦天监只是咫尺之遥好吧?这些人要点脸行不行?!”
宋庭鹭的嗓音不小,不远处那些年纪最轻也到了不惑之年的江湖前辈,肯定清晰入耳,但是没有谁老脸一红,一位位或双手抱胸或双手负后站在高处,渊停岳峙的宗师风范,依旧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