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珣举起精美酒壶小酌一口,笑意浓郁了几分,“世人不知道姓徐的为何举兵南下,我晓得,爱美人不爱江山嘛,以前我确实很嫉妒他,现在回想一下,何须如此?自己心仪的女子,台面上贵为坐拥半数中原版图的一国之君,可结果先是被那名玉树临风的宋家弟子觊觎,朝堂上更有无数臣子帮着鼓吹造势,等到战况不利,曹长卿不得不离开水师,文武百官们好不容易消停一点,她又被架到火炉上,不得不御驾亲征,我刚刚得到几封谍报,泱泱大楚养育出来的巍巍士子,竟然开始主动向外边泄露出一个秘密消息,那女子其实并没有前往第一条防线的西垒壁古战场,而是被隐蔽禁锢在了皇宫大内!一个个道貌岸然,美其名曰君王不可以身犯险,以防万一,其实呢,还不是想着西楚京城被破之日,他们这帮文官老爷能够把他们的皇帝陛下推出来顶缸?若是没有她这个价值连城的投名状,等到西楚武将死绝,作为跟着曹长卿造反的文官,又无筹码跟离阳朝廷交易,到时候能有活路退路?”
赵珣讥讽道:“听说吴重轩麾下几员猛将,都立下了军令状,吴重轩也许诺那几个心腹,谁率先攻破西楚京城,他吴重轩就可以跟皇帝陛下求来那亡国女帝姜姒的自行处置,破城之人得美人!真是好大的一笔添头啊!难怪现在西线那边的南疆大军几乎人人都打疯了,根本就是不计后果的往死里打,除了那个比较可怜的何茂在太安城给徐偃兵打得半死,在没这份运气,从天下用戟第一人的南疆万人敌王铜山,到唐河李春郁这些人,无一不是对部下散尽金银,甚至还有人不惜冒险偷偷跟地方官员豪绅大举借债,吴重轩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珣揉了揉下巴,幸灾乐祸道:“那个昔年燕敕王赵炳极为倚重的王铜山,听说姜姒御驾亲征西垒壁前线,竟然擅自离开他负责的老杜山战场,只领着十八精骑向北急突三百里,更是在两支大军对垒的阵前地带,出人意料地凭借一己之力破阵两百步,死在他大戟之下的西楚将卒不下百人,悉数死状凄惨,啧啧,可惜王铜山也是事后才知道那名女子并非西楚女帝。不过此役过后,王铜山那句名言相信你也听说了,虽说有些粗鄙不雅,可确实道出了很多当今天下无数男子的心声啊,哈哈,‘姓姜的小娘们,老子是大将王铜山!手中有大戟一杆,胯下亦有小戟一杆,听闻你剑术不俗,敢不敢与我王铜山大战一番?床上床下都要你心服口服!’”
赵珣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大笑,差点笑出眼泪,但是眼神阴沉,好像在说你徐凤年是三十万铁骑共主又如何,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神仙人物又如何?你果真能够连破数条离阳战线,去救你的女人?!
不同于这位靖安王的大快人心,赵珣身边的她眼神黯然,同样是女子,自然有些心有戚戚然。
乱世之中,女子,尤其是姿色的美人,有几人能够幸免于难?
赵珣善解人意地身体前倾,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温柔道:“放心,我赵珣此生必不辜负你。”
她正要说话,猛然起身,一把近乎蛮横地将赵珣从椅子上拖拽而起,然后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当她看到那个并不陌生又很陌生的背影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以至于攥紧年轻藩王的五指力道极重,赵珣因为疼痛而满脸痛苦,但是跟她如出一辙,当他看到那个背影后,刹那间忘却了刺痛,只有胆寒。
如鱼虫蜉蝣突然见到过江大蛟。
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腰间悬佩双刀,正站在对面墙下,一只手扶在椅沿上,仰头看着那幅略显粗糙的凉莽关防图。
她死死咬住嘴唇,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靖安王赵珣瞬间就是冷汗浸透后背。
那个照理说最不该出现此地的不速之客,并没有转身,只是继续盯着那幅形势图,缓缓开口道:“都是熟人了,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就没打搅你们。”
赵珣无比希望自己在这种关头能够挺直腰杆,哪怕能够说上一句半句硬气话也好,可是就算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颤,“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本来是找陈芝豹的,刚好发现你们在附近,就来打声招呼,如果不是靖安王你道破天机,本王还真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出现在西垒壁防线。”
此人越是如此心平气和叙旧一般,她和赵珣越是肝胆欲裂。
此人连出现在京城内的重骑军也敢杀,连钦天监毕恭毕敬供奉百年数百年的天上仙人也敢杀,无声无息地登门造访,无声无息地杀两人算什么?
赵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眼通红,突然对那个背影吼道:“徐凤年!你敢杀我?!”
徐凤年转过身,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那种眼神,更让年轻靖安王感到悲愤羞辱,“你当真要杀离阳藩王,公认造反?!”
徐凤年说道:“离阳赵姓藩王,很值钱吗?”
赵珣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补充了一句,“最快赶来的两位靖安王府供奉已经死了,就在刚刚。至于那些王府死士扈从,就算在这艘黄龙战船上人挤人外加叠罗汉,凑个千把人,当真够本王杀吗?”
赵珣终于崩溃,身形踉跄地向后退出一步,离阳最早成功世袭罔替的年轻藩王试图重新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偏偏做不到。
当徐凤年刹那间出现在赵珣身前的时候,那个女子始终在颤抖,始终没有勇气出手,连微微抬起手臂的胆量都没有。
徐凤年伸手掐住这位堂堂靖安王的脖子,将他提着离开地面,“之所以今天不杀你,是你这种废物留给离阳赵室,比死了要更有用。赵珣,你说赵衡用一条老命帮你争取来世袭罔替,是不是亏本了?”
眼眶布满血丝的赵珣双手抓住那条手臂,但是双手无力,徒劳无功。
徐凤年就这么提着赵珣走出船舱,来到栏杆附近,高高举起,将这位靖安王砸入水中。
丢掷力道之大,在广陵江水面上激荡出一大片水花。
这已经是赵珣第二次沦为落汤鸡了,上一次是靖安王世子殿下的时候,在春神湖。这一次已经是贵为藩王,换成了在广陵江。
真名本该是舒羞的女子,戴着那张自己精心打造的生根面皮,她站在不远处,嘴角鲜血流溢,不敢正视徐凤年,颤声道:“世子殿下……”
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世子殿下,舒羞匆忙轻声道:“王爷,舒羞这些年没有对不起北凉,陆诩离开青州的消息也是奴婢传递给拂水房的,奴婢只是……只是没有……”
说到这里,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当她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那位北凉王痛下杀手,然后她抬起头,只看到他举目远眺,视线投注在了一艘尤为巍峨的黄龙楼船之上。
她一咬牙,跃身跳入江中。
徐凤年根本没有理睬舒羞的举动,一闪而逝。
脚底下那艘船顿时向下陷去丈余!
广陵江面大浪掀动,轰然作响,动静之大,连附近一艘楼船都开始摇晃不止。
约莫两百丈之外的楼船上,一向很少出现在水师视野中的白衣男子,那位名动天下的蜀王,站在了船头,手中倒提着那杆世间名枪第二的梅子酒。
大江之上,一道身影出现在犹然高出楼船的空中。
陈芝豹手腕一抖,长枪梅子酒,虽是以枪尾做枪头刺向空中,但是暂时作为枪尾握在陈芝豹手心的枪头,已是青转紫。
以这艘楼船为圆心,百丈之内的江面,如同百条蛟龙共同翻摇,江风并不显著的今日广陵江,凭空出现一波波滔天大浪。
而陈芝豹枪尖所指的高空,云霄破开一个窟窿,日光透过其中洒落在大地,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光柱。
眨眼过后,陈芝豹手中梅子酒由竖变横,不但如此,中间那段枪身抵住了手臂。
一柄过河卒,就那么砍在梅子酒上。
短暂的寂静无声过后,是陈芝豹所处的这艘巨大楼船再无楼,甲板上所有建筑都被向四周撞出的那股磅礴气机,瞬间拍烂炸碎。
过河卒向下压去。
陈芝豹和梅子酒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