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后,三骑出城变作四骑入城。
为首一骑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长枪,丰姿如神。
卢升象和许拱不约而同地挪动脚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临下,走下城头后两人站在不起眼的城墙附近。
四骑并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马背上对两人微微点头。
郭东风眼神炽热,喃喃道:“我以后也当如此。”
打心眼不觉得被怠慢的两位朝廷大将安静望着四骑远去。
何况此时小小梧桐镇内皆是过江龙,人多眼杂,两个沙场不利官场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还能解释为人之常情的抱团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权柄的边关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寻麻烦了。
但是对于这个叫陈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动春秋的卢升象也好,在离阳军伍后起之秀的许拱也罢,都有几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论以后离阳庙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扬,武将如何低沉,在他们两人心中,陈芝豹都是那种值得惺惺相惜的风流人物,照理说金戈铁马的沙场只有死人堆,从无风流事,可陈芝豹无疑是叶白夔死后唯一称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于离阳先后两位皇帝都愿意将其视为一国之屏障,先帝赵惇更是恨不得陈芝豹成为他赵室一家后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赏心悦目,又能底定风水。
许拱和卢升象两人站在城墙阴影中,许拱低声笑道:“许某窃以为,卢将军无需担心一时得失,卢将军的风起处在塞外,而不在广陵,更不在京畿。”
卢升象微笑不语。
许拱率先离去。
郭东风惊讶发现主将卢升象的身上竟然隐约有股杀气。
郭东风看着有些陌生的骠毅大将军,开始忐忑不安。
卢升象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不愧是许龙骧,看来以后跟我争夺拓边战功第一人,非你莫属。”
郭东风一头雾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问半句。
卢升象吐出一口浊气,缓步前行。
他对看穿自己谋划的许拱,不过是有些许杀气,对事到临头竟然改弦易辙的曹长卿则有滔天怒气。
在卢升象看来,若是曹长卿依循先前布局用兵,那么顾剑棠就会是新朝的徐骁,而他只要在西楚大军挥师北上之际,主动大开门户,那么他就会是新朝的顾剑棠。
不管新朝姓赵还是姜或是任何姓氏,卢升象只知道到时候的庙堂,再无杨隗之流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地方上再无各路赵姓藩王割据,而谢西陲裴穗等人毕竟年少,并且有着不熟悉北边地理形势的先天缺陷,疆土广袤的北莽一旦成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着无数军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广陵道战事中如此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无需理会盘根交错的旧有势力,他卢升象只要扶龙成功,便可一举跃居顾剑棠一人之下,之后未必不能靠着未来一系列北莽战事后来者居上。可是曹长卿莫名其妙地自毁官子局,卢升象在佑露关前后的百般隐忍,就成了日后被攻讦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证。
卢升象脸色阴沉,自言自语道:“曹长卿,你该死!”
……
小镇外的官道上由远及近,尘土飞扬,尤为壮观,不是千骑以上的骑军不至于有此声势。
一架马车上,因为道路颠簸,车厢内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头起伏,年轻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匀称,显然不是南方人,腰悬长剑,英气勃勃,有游侠气。年轻男子则吊儿郎当,此时正满脸谄媚地跟最后一人溜须拍马,“先生,你是不晓得唐河李春郁那帮白眼狼如何蛮横,本世子当初都不敢凑到叛出南疆的吴重轩跟前,真是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极啊,这次亏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胆气去那梧桐镇闯一闯。”
那个被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谓风流,他即风流。
纳兰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吴重轩不是个东西,你借了他几千骑就不还的家伙,就是好东西了?”
赵铸嬉皮笑脸道:“先生说得对,骂得好。”
纳兰右慈手指点着这个如今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却是望向那个姓张的女子,调侃道:“张高峡啊张高峡,你瞎了眼才会看上这个草包加怂包。”
张高峡,碧眼儿张巨鹿的女儿,她一笑置之。
赵铸脸皮厚归厚,可被纳兰右慈当着张高峡的面说是草包怂包,毕竟还是有些汗颜,掀起车帘子,探出脑袋,已经可以看到梧桐镇的低矮城头,近处则是南疆大将张定远等人和林鸦宫半阙两位王仙芝高徒。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
赵铸缩回脑袋,好奇问道:“先生,为何此次非要我来到这个小镇?说实话,吴重轩我厌恶且忌惮,对许拱卢升象两人也不太待见,袁庭山那条疯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污眼,至于靖安王赵珣嘛,我以前挺讨厌的,现在反而还好。”
纳兰右慈嗤笑道:“当然还好了,小小梧桐镇,那么多英雄豪杰,数来数去,你也就只能跟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赵铸悻悻然。
张高峡嘴角翘起。
纳兰右慈收敛笑意,沉声道:“这次来这里,我有四件事要做,骂吴重轩,宴请许拱,密晤卢升象,试探陈芝豹。”
赵铸低声问道:“难道我真是乌鸦嘴,说中了那卢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纳兰右慈摇头道:“见面之前,不好确定,至于见面之后,卢升象有无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赵铸叹息道:“得嘞,反正这些大事我都没法子掺和,省得画蛇添足帮倒忙,只好劳烦先生能者多劳喽。”
纳兰右慈冷不丁突兀问道:“赵铸,我问你一事,若是以后你登基称帝,假设届时北莽已经无力南侵中原,而徐凤年却依旧手握西北雄兵,你当如何处之?”
赵铸满脸愕然,话语正要脱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纳兰右慈骤然眼神冰冷,轻喝道:“赵铸!且先细细思量!”
赵铸震惊之后,扬起一张灿烂笑脸,“离阳老皇帝赵礼跟小年他爹的称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间的称兄道弟,是不一样的。”
纳兰右慈冷笑道:“此时你坐在何处?”
赵铸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赵铸当然是坐在马车上,你纳兰先生不是明知故问嘛。
纳兰右慈眼神深沉,没有自问自答,而是又有问话,“他年你又坐在何处?你当赵礼是一开始就对徐骁心怀杀心?他欲杀徐骁,他的儿子赵惇欲杀张高峡之父,难道就真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本心?难道不是在其位谋其政,不是坐在那张椅子后必须面对的大势所趋?”
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赵铸脸色微白,痛苦不安。
纳兰右慈视线低敛,“黄三甲在临终前不情不愿地选择了你赵铸,把他积攒下来的春秋家底都交给了我纳兰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吴重轩身侧,虽说王铜山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死得早了些,但是吴重轩这种随风倒的墙头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对江斧丁怀有戒备,但我要杀他轻而易举。你要是觉得无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郁等人中谁才是死间。赵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风已起,必然有人扶摇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经是半个天命所归,除了城府深重试图蓄势后发的陈芝豹,你其实已经无敌手,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要好好思量思量了,赵炳留给你的家底,比如张定远、顾鹰、叶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帮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谁是吴重轩的人,谁是朝廷的人,谁跟随你入住中原得势之后,会因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杀北方文臣,谁会借机大肆兴起庙堂南北之争?又有谁会是你赵铸的张巨鹿?当然,更关键的是谁是以后要你杀死徐凤年的人,或者谁又是要你杀死我纳兰右慈的人。”
赵铸颤声道:“先生,赵铸不知,不知道啊。”
赵铸双手抱住脑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