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笑问道:“你就是那位说出‘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的陆高标陆丞禾吧?你姐曾经在梧桐院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才气太盛。”
陆东疆一旁圆场道:“王爷,这小子才气是有些,只是当不得‘盛’字。”
徐凤年笑而不语。
除了心满意足的陆东疆,一行年轻人再度毕恭毕敬作揖辞别。
陆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为何,这位无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年轻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时轻轻对他抛出一样小物件。
陆丞清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样的冰凉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脸茫然。
年轻藩王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入书房。
瞬间汗流浃背的陆丞清竭力保持镇静,继续缓缓前行。
稍稍松开手,低头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质地的小巧私章。
陆丞清手心握有的这枚,是一枚鉴赏印。
这类印章,用于钤盖书画文物之用,兴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国。
篆刻有“赝品”二字!
这一枚私章,绝对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鉴赏印,甚至极有可能在数百年以后,也无法被超越。
当世一幅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注定要被一代代数百年甚至千年传承下去的珍品,却都曾钤盖有这两个字。
陆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为何年轻藩王会将这么意义重大的物件,随手抛给自己。
想不通为何不是赠给城府深沉的陆丞颂,不是锋芒毕露的陆丞禾,甚至不是陆氏家主陆东疆。
徐凤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对于年轻人陆丞禾那点文人假清高的伎俩,只当是不太好笑的笑话看待。陆丞燕的确提及过这个堂弟,只不过不是什么才气太盛,而是郁气满腹如怨妇,牢骚太盛肝肠断。可见陆丞燕对陆丞禾毫无好感可言,但是对父亲陆东疆都能够不假颜色的陆丞燕,对默默无闻的堂兄陆丞清却十分看好,她当时很郑重其事地对徐凤年说过,她爷爷虽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对陆丞清的任何器重迹象,可却对她亲口说过两番评点,一是“满门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说陆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辈,那檀木则是说那四房子弟陆丞清,二是“有乱世刺史之才识,有太平尚书之器格”,作为青党领袖的上柱国陆费墀,对旁支子孙陆丞清的前程,显然充满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锥,其实是陆丞燕让人从梧桐院送来拒北城藩邸,本意当然不是让徐凤年转手送给陆东疆,纯粹是想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点什么,便偷偷藏下了,这才没有被徐北枳收刮殆尽。
倒是那枚早已名动天下的鉴赏印,确实是徐凤年舍不得从清凉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给陆丞清的话,没有什么不舍得,送给读书人,而不是送给背书人,徐凤年都舍得,一如当年向北凉寒士千金买诗文。
徐凤年也没有什么功利心,毕竟陆丞清暂时仍然只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凉用他,也得打赢了第二场凉莽大战才行。
徐凤年独坐书房,闭目养神,没来由记起与王祭酒那场对弈后,喃喃自语。
屠龙,屠龙,屠龙……
手提两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第402章 快哉快哉
随着慕容宝鼎部主力分兵两路,分别向南推进至柳芽茯苓两镇,与此同时董卓部十数万私军也已直逼怀阳关,攻城在即。
然而北莽突然再度更改既定部署,董卓部路线不变,继续攻打怀阳关,但是命令慕容宝鼎部继续南下,直接寻找左右骑军这两支北凉边骑的野战主力进行决战!
而牵制柳芽茯苓两座军镇的任务,转手交给骤然加速南下的两位北庭权贵,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和宝瓶州持节令王勇。北莽皇帝也不至于天真自负到让慕容宝鼎部独力对峙北凉左右骑军,南朝大将军种神通与陇关贵族领头羊完颜金亮,分别作为慕容宝鼎后援,大概是清楚橘子州持节令的脾性,老妇人在台面上的圣旨之外,更有一道密旨,措辞更为残酷冷血:你慕容宝鼎若是不愿建功立业,左右两翼在柳芽茯苓两镇以南的广袤地带踟蹰不前,无妨,朕便让种神通与完颜金亮替你南下杀敌!
所以之前还在庆幸不用去怀阳关死磕褚禄山的橘子州持节令,只得心情沉重地继续领军南下,他可以不在意圣旨或是皇帝陛下的口头威胁,但是慕容宝鼎绝对不会以为太子殿下麾下的那支怯薛军,与自己的兵马碰头后,会对自己这位叔叔手下留情,更何况他听说皇帝陛下连以慕容耶律两个姓氏命名的两支王帐铁骑,都一并交给了自己侄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奸巨猾的慕容宝鼎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与凉州关外左右骑军作战,是许多北莽武将梦寐以求的事情,所谓的北凉铁骑,主力一直是这两支西北边骑。
让慕容宝鼎稍稍松口气的理由有两件事,一件事是第一场大战后,流州龙象军从左右骑军抽掉了数量可观的边军精锐,曹嵬和寇江淮也带走一些,第二件事则是老帅何仲忽退出左骑军,同时李彦超带领一大拨心腹青壮校尉转投右骑军,左骑军暂时群龙无首,必然军心动荡。这些谍报军情,若是在大战开幕之前,在大量凉州游弩手仍然位于虎头城一带四处游曳的时期,很难传递给西京北庭两座庙堂,今时不同往日,怀阳关已经被董卓重重包围,截断退路,彻底阻绝了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座军镇的联系,重冢只有步卒守城,是一座死城,自然不用顾虑,柳芽茯苓两镇各自驻扎有擅长长途奔袭的精骑,却需要面对王勇赫连武威两位著名持节令不计伤亡地猛烈攻势,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因此可以说在左右骑军以北的凉州关外防线,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切断本就兵力处于劣势的北凉各大野战主力联系之后,自然便是蚕食了,大快朵颐,以北凉武将的头颅换取草原儿郎封侯拜将的军功!
幽州葫芦口内外,战事寥寥,偶有接触战,也都是小规模数百骑的争锋,相较于凉州流州两处战场动辄万骑的恢弘厮杀,实在是波澜不惊。
流州青苍城以北,在得到副将谢西陲部僧兵增援后,流州主将寇江淮对黄宋濮西线大军展开第三次阻截战,不知为何,两次大型骑战都打得北莽边军晕头转向的寇江淮,在等到烂陀山僧兵的兵源补给之后,也许是骑步结合之后,寇江军的调兵遣将已经超出能力极致,或是对同为大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存有戒心,总之到最后这场仗打得极为刻板正统,也打得极为惨烈,寇江淮以烂陀山僧兵作为中军,结集中原常见的一座步阵,徐龙象和李陌藩各领一支龙象军作为两翼,经过临时补充仍然没有达到一万人马的流州骑军,停留在步阵之后,作为最后进入战场的有生力量。
由于寇江淮采取近乎消极的保守姿态,黄宋濮果断放弃原先同样相对保守的进攻姿态,彻底转为大举进攻,在那座本就易于战马驰骋的平原战场,老将下令骑军阵线大幅度拉伸,三支南朝边骑同时展开轰轰烈烈的迅猛冲锋,不得不说在正儿八经的骑战之中,尤其是让草原骑军得以发挥出最大程度的机动性,每一匹北莽战马的马蹄落脚处,都堪称充满了精准把握战机的侵略性,谢西陲部僧兵的步阵,彻底沦为战场看客,除了仅是作为流州边军名义上的中流砥柱,根本没有预想之中的拒马效果,草原骑军根本就对这座矛林森寒立盾如山的稳固步阵视而不见,若非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骑军在关键时刻的果断出击,稳住已经倾斜向北莽的险峻态势,恐怕流州边军就要在这场战役之后成为过眼云烟。
从头到尾,好不容易从西域赶赴流州战场的谢西陲部僧兵,不但没有出现应有的奇兵效果,反而在寇江淮的调度下沦为鸡肋,甚至某种意义上足可称之为累赘。
沙场之上,从第一场凉莽大战落幕到之前两次赴北阻截,龙象军第一次出现如此惨重的伤亡,足足八千骑北凉精锐壮烈战死,这让黄宋濮部南朝主力终于获得了北莽太平令拭目以待的小胜局面,原本已是忧心忡忡哀鸿一片的南朝西京庙堂之上,顿时对两场战役失利饱受诟病的老帅转为齐声歌功颂德,不惜誉为离阳之齐阳龙,西京兵部和礼部同时让北庭王帐建言,此等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二十年未有之大捷,虽未斩下徐龙象李陌藩、寇江淮谢西陲等人头颅,但皇帝陛下也应当为旗开得胜的大将军黄宋濮按军功封侯。
……
拒北城藩邸,二堂书房,副节度使杨慎杏和凉州刺史一前一后拜访年轻藩王,这位春秋老将脸色沉重,双手使劲握住椅沿,咬牙切齿道:“虽然流州那边事先便有说法,可是将近万余龙象骑军的战死,加上三千余流州骑军的伤亡,真是……真是……”
老人好像完全不知应该如何评点流州战役,便干脆止住话头,闭嘴不语。西域密云山口一役、青苍城以北两场漂亮阻截和临瑶凤翔两镇的攻守,联手造就的流州大好形势,仿佛一夜之间便被寇江淮毁于一旦。难道真是应了时下藩邸内那句私下流传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流州成也寇江淮,败也寇江淮?”
白煜比杨慎杏要晚些来到书房,当时不知从何处拎来一只玲珑袖珍的小铜香炉,与年轻藩王和打过招呼后,也不急于说话,就自顾自弯腰站在书桌旁,放下那只光可鉴人的古朴铜炉后,却也不是用以焚香,而是稀奇古怪地跑去书架那边,翻来倒去,抽出一本早年拂水房谍报搜集汇总后记录北莽南朝主将履历的密档,然后提起那只铜炉中的押经炉,重重搁在了那本书之上,这才抬头对一头雾水的年轻藩王笑眯眯说道:“帮王爷狠狠镇压一下北莽黄老儿的气运。”
杨慎杏满脸狐疑,这莫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玄奇秘术?果真有用?
洞悉道门根祗的徐凤年哭笑不得道:“白莲先生怎么也这般童真童趣?”
本来心情好转几分的杨慎杏在听到年轻藩王揭穿白煜的老底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白煜还不忘稍稍拧转铜炉,将其摆正后,笑道:“王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诚则灵嘛。”
徐凤年只得无奈附和道:“对对对,白莲先生所言甚是。”
杨慎杏看着这一双上不尊下不卑的奇怪“君臣”,老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徐凤年突然问道:“赵凝神在地肺山结茅隐居后,修行如何,可还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