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绕过书案,来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那封信,并非什么重要的军务兵文,而是李彦超向拒北城递交了一封私人性质的密信,却没有经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这位年轻藩王的书房案头。
这位右骑军第一副帅用笔极重,墨渍直透纸背。
李彦超并无琐碎言语付诸笔端,只有简简单单两句话,“陆大远不该死!北凉任何人都绝对不可将左骑军的全军覆没,视为边军耻辱!”
其实李彦超根本不用写这封信,陆大远用兵如何,为人如何,他徐凤年远比李彦超更熟悉,一个能够让徐骁年老后仍在清凉山议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将,岂会是寻常人?徐骁从八百老卒出辽东,四十年戎马生涯,到最后手握三十万北凉铁骑,曾经效命于他的麾下武将何其众多,死了一座座战场上的人很多,最终活下来的人也不少,陆大远这位根正苗红的满甲营骑将,老一辈徐家嫡系武将几乎无人不知,从燕文鸾陈云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刘寄奴李陌藩,都曾对突然离开北凉边军的陆大远颇为惋惜,那份遗憾,丝毫不比当年吴起徐璞两位功勋大将的离去逊色。
在陆大远离开藩邸赶赴战场之前,陆大远私下拜访书房找到了徐凤年,有过一番掏心窝的对话。毕竟重新出任一军主帅,陆大远并非表面上那般轻松随意,恰恰相反,跟随徐家铁骑一起成长起来的陆大远,比起李彦超宁峨眉这些崛起于凉州关外的新一代青壮武将,比起这些习惯了“北凉铁骑甲天下”这个说法的年轻一辈武将,陆大远要更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说当年的那种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里。所以陆大远必须当着年轻藩王的面,把所有话都挑明,陆大远要让徐凤年放心,也让自己安心。
那场面对面的促膝长谈,陆大远认为两支骑军六万多骑,绝对无法安然游曳在愈发逼仄的关外夹缝地带,除非左骑军一方退至清源军镇北部,右骑军则直奔重冢军镇东部,在东北和西南两地,彻底拉伸出战线,才有真正的喘息余地。
但是如此一来,六万骑军虽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么办?左右骑军虽然依旧可以牵制一定数量的北莽骑军,但说句难听的,人家北莽蛮子都不用出动主力,随便丢给咱们两支只要人数足够的末流骑军,到时候咱们就得趴在马背上看热闹?我陆大远是个大老粗,如何带兵打仗,当年都是一点一点跟大将军学的,倒是也跟徐璞吴起或是袁左宗陈芝豹这些人请教过,但总觉得到最后不像驴子不像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来得顺手,最后我只认定一个道理,骑军一旦投入战场,就要一口气打掉敌方最精锐的野战主力,绝对不能因小失大,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去保留实力,否则在一场兵力悬殊的艰苦战事里,仗越拖到后头,就会发现只能是越来越难打,会输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难打的仗总归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伙儿都一退再退,就真是只能等死了,跟早年离阳兵部衙门那窝老狐狸狼崽子有啥两样?
徐凤年站在窗口,秋气满堂孤灯冷,开窗之后,凉意更重。
徐凤年转过身,当初那个男人就坐在书案前的那张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现在这座书房,而是站在关内田垠上,大概就会被当做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王爷,当我和右骑军同时出兵后,我会在两军错开距离的一日之后,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宝鼎部聚拢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宝鼎必定会闻讯而动,向宝瓶州持节令王勇请求增援,甚至极有可能临时抽调柔然铁骑,以便策应冬雷私骑,王爷请放心,我左骑军哪怕身陷重围,依然会杀敌精锐最少四万五千骑!”
“王爷,劳烦你一件事,回头帮我跟何老帅说句对不住了,数万边军儿郎托付我手,却只能带着他们去死,我良心难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陆大远在地底下等着老帅他老人家,到时候任打任骂!不过,最好让我再等个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时候老帅估计揍人也没啥气力了,稍微意思几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这个男人起身后,望向当时同样站起身的年轻藩王,沉声道:“如果将来事实证明我陆大远做错了,以后谁都不用带酒上坟,想来我也喝不下那亏心酒……当然,前提是我如果还有坟的话。”
两人一起走向书房门口,陆大远突然问道:“王爷,你说几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咱们?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战事?”
徐凤年当时摇头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爷见谅,我就是个粗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没事,徐骁也是,我早就习惯了。”
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些话语更像是依旧回荡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凤年双手按在窗口上,身体前倾,怀揣着必死之心赶赴战场的陆大远,没有交待遗言,若说有,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年少时的世子殿下,能够经常听到,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徐凤年缓缓转过头,望向书房门口。
那位名叫陆大远的男人,那时候最后抱拳说道:“末将陆大远!原满甲营骑将,现任左骑军副帅!向大将军请战!”
徐凤年当时嘴唇微动,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准战!
徐凤年双手猛然重重下压,十指之下的窗沿砖石砰然碎裂。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向窗外昏暗处摆了摆手,示意那边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会。
他走回书案,从一本泛黄兵书中抽出一张纸。
纸上所写内容,是一位远在关外参与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对已经离开陵州家乡的妻儿一些碎言碎语,这封家书说这儿入秋之后,天还不算冷,缝制的千层底布鞋够用,磨损也不厉害,当时带来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够保暖,还碰上两位陵州龙晴郡的老乡,得空就会去城外小镇上喝两口小酒,价钱比关内便宜。听说流州那边咱们打了胜仗,拒北城的城墙很高,北莽蛮子一年半载肯定打不过来,让她和两个儿子都放宽心,以后只要每个月还收到寄去的工钱,就意味着关外这边太平得很,没打仗。最后男人让自己媳妇千万别担心钱的事情,也别心疼,孩子读书最要紧。
家书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这张纸只是临摹而成,真正的家书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关外后,自己不识字,也就写不得家书,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无名的穷酸书生,帮忙代写。
徐凤年借着昏黄灯光,低头望着平铺在书案上的那薄薄一张纸。
最后这封家书寄出之时,正好在陆大远离开拒北城之后。
陆大远在重新进入边军的第一天,北凉拂水房就已经将这个男人那十多年时光,在陵州龙晴郡小镇上的境况调查得一清二楚,陆续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后汇总摆放在这间书房的案头。之后陆大远在拒北城或是左骑军的一举一动,拂水房谍子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归档,徐凤年对此没有阻拦,正是靠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阴暗规矩,北凉在战场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陆大远请人代写家书一事上,徐凤年专程去了趟刑房,让拂水房负责相关事宜的头目不去插手。
唯独这封信,徐凤年反悔了,让拂水房谍子截住了家书,只可惜那位做代写家书生意的年迈书生,也已跟随队伍离开边关。真要找,以关外拂水房的势力,也找得到,但是徐凤年想了想还是作罢,觉得既然手上有了家书字迹,以他的书法造诣和功力,每月伪造一封信,并不难。
但是徐凤年此时此刻,又一次后悔。
因为他发现,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笔,哪怕之后一次次提笔,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写一月之后的家书内容。
徐凤年站起身,走出书房,来到院子。
仍是无法完全静下心,徐凤年身形拔地而起,长掠至拒北城南墙的走马道,轻轻一跃,盘腿坐在墙头之上。
走马道远处很快就传来一阵铁甲震动声响,当那些甲士发现竟是年轻藩王亲临城头后,迅速默然退去,虽然没有任何交头接耳,但是各自都发现对方眼中的炙热。
徐凤年双拳紧握,撑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远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书房落座没多久,一位刑房谍子主事就来禀报,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将联袂到达城南那座人烟骤然稀少的小镇集市。
徐凤年让他准备一匹马,在花了大半个时辰处理完昨夜逐渐堆积在案头的军政事务后,独自出城。
倒不是专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师,徐凤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没有太多理由。
徐凤年骑马来到小镇上,翻身下马,牵马缓缓前行,酒肆茶馆客栈,还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铺子,没长脚当然走不掉,只不过生意冷清至极,一些店铺干脆关门大吉了,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况大量参与建城的民夫也开始在当地驻军的护送下,分批返回关内家乡。徐凤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檐下打着哈欠的店伙计,生意骤减,乐得忙里偷闲。有大声吆喝仆役搬动货物动身南迁的商贾,神色忧心。有闲来无事便趴在栏杆上仰视大红灯笼的青楼女子,难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来此的精壮镖客,只管走镖安稳,才不理会店掌柜的愁眉苦脸。
徐凤年突然在街道尽头看到一位推车往南的年迈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轮车上斜插有一杆招徕生意的麻布招子,从上到下,一丝不苟写有两行楷字,“紫微斗数,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门遁甲,还行”。徐凤年会心一笑,这位算命先生还真够实诚的,牵马快步前行,弯腰帮忙推动车子。
老人身上那件清洗得发白的道袍不伦不类,反正徐凤年游历离阳北莽,都不曾见识过,这也不奇怪,能够从朝廷官府获得度牒的道观宫庙,所制道袍样式都颇为讲究,坊间擅自伪造售卖,一经郡县衙门发现,罪名绝对不小,当年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样是一件来路不正且绝对找不到根脚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问底,也难以定罪。眼前这位,显然与当年落魄至极的世子殿下,属于同道中人。
勉强称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啊,贫道所料不错的话,还是父辈在关外极有实权的将种子弟。”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笑道:“先生是瞧见我那匹坐骑在松开马缰后,能够自己跟随主人,应当是北凉战马无误,加上大战在即,我竟然胆敢在此带马闲逛,所以推断出我是将种子弟吧?”
算命先生顿时笑意牵强,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神仙风范也烟消云散,被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