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院使不为所动,“太医署奉旨救人,难不成还能约束谁生病,谁不生病?就算陛下也说不出这样的道理。”
方之滨还想垂死挣扎,却见苏院使已经端茶送客,“行了,本官诸事繁忙,少拿这点小事聒噪。”
说罢,袍袖一甩就往里间去了,“众太医随我进来会诊。”
一干太医也都有样学样地一甩袖子,丢下满地“放屁”送别方之滨,宛如一群白发苍苍的倨傲老天鹅,而洪文就是误入其中奶毛还没褪净的小鹅崽子。
进去之后洪文才知道,苏院使突然回来并非硕亲王病情好转,而是他经过一年的努力也只能使病情稍缓,前段时间下了几场雪,硕亲王的病情突然再次恶化来势汹汹,很可能熬不过冬天。
苏院使无法,只好先赶回来禀告隆源帝,后者唏嘘一回,命他再次召集太医署会诊,希望好歹让硕亲王把这个年给过了。
洪文看着分到自己手里的脈案记录,眉头跟着皱起来。
“……脉息两寸细象稍缓,两尺洪大无力。气液枯竭,形体消瘦,胃家谷气稀少,乃由脾阳不振所致,兼之精神萎顿,舌僵耳鸣,时有恍惚……谨勉以益气壮水化痰之法,以尽血枕。”
下面还跟着药方,里面皆是西洋参之流益气养神的药材。
另有“脉息尺部洪象未敛,重按无神,两关仍弦,寸部细而力软。神智时清时迷,面青黯淡,胃纳不思……”
就是说硕亲王俨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体内血气、津水都已接近干涸,完全不能滋养五脏六腑。
最要命的是:他吃不下东西,且经常陷入昏迷,脸上都没有活人的气色的,只剩一片青白。
民以食为天,当一个人吃不下东西,就意味着没有外来养料供应,每日仅以消耗现有身心为生,凭他体壮如牛也熬不住。
说老实话,也就是苏院使竭尽所能才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换作天下其他任何一位大夫,或许现在早就上折子报丧了。
参与会诊的其他太医们也纷纷摇头:
“油尽灯枯啊!”
“药石无用,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是啊,就好像外头的杏树,硕亲王的根都已经枯竭了,怎么还能指望来年挂果?”
可年根儿底下,也实在不好直接向隆源帝报丧。
须知隆源帝虽然还有三五位叔伯,但唯独与硕亲王亲厚至极,叔侄二人早年曾时常在一处探讨书画,情分非比寻常。
苏院使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到了这个地步,诸位也不要顾及许多,先各抒己见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开口。
“为今之计,下官觉得当以补气为首任,常言道,人争一口气,若人这一口气散了,自然人也就没了。”
“不妥不妥,硕亲王气血双亏、五脏衰竭,哪里能孕育出气来?我倒觉得该先补血,想那血脉供给全身,若血象充盈,气自然就提上来了。”
“哎,也不对,既然是气血双亏,自然是双管齐下才好……”
“未必,硕亲王沉疴日久,恐怕虚不受补。”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洪文暗暗听着,心想眼下的硕亲王像极了一面筛子,哪怕灌进去的再多,恐怕也留不住啊。
“洪文,”苏院使突然点了他的名字,“大家都说了,你怎么闭口不言?”
洪文深深吸了口气,朝四周拱了一圈手,“诸位大人说的都很有道理,珠玉在前,小子也实在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众太医都跟着点头。
确实如此,天力不可违啊。
苏院使摆摆手,“无妨,你说几句听听。”
到了这份上,洪文也没了顾忌,“其实下官的想法说出来,恐惹得龙颜不悦……”
苏院使端茶杯的动作一顿,“无妨,一切有本官顶着。”
洪文不答反问,“下官想知道,硕亲王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屋里先是一寂,继而就有太医道:“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
硕亲王身居高位,陛下待他宛若亚父,且又儿孙满堂,怎么舍得离去!
然而苏院使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了。
其实他今天回来,会诊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还是想劝说隆源帝顺其自然。
因为硕亲王实在太痛苦了。
硕亲王着实算得上是一位传奇似的人物。
他年轻时生的英俊不凡,又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端的潇洒风流,乃是公认内外兼修的美男子。虽不具备治国理政的雄才大略,但性情宽和友善,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曾无数次当众夸赞。
然而大约硕亲王前半生享福太过,刚过而立之年就遭遇不幸:
先是世子外出时不慎坠马而亡,后女儿端阳郡主难产,缠绵病塌月余后便撒手人寰……
虽他还有别的子嗣,但最看重最喜爱的一双儿女的离世直接就把他打击的一夜白头,精神气都散了一半。
再后来,硕亲王又中了风,从此半边身体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靠人服侍……
对一个曾经踏马游街、满城红袖招的儿郎而言,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
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硕亲王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一日坏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