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情痴义尽,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原先做藩王时,心中存着顾虑,不敢抱有异想,却尚可以兄妹亲爱,如今江山在握,身居帝位,反而像是仇人一般相对,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这刻骨铭心的爱恋,难道真的错了么?
念灰之际,泪眼已朦。
他浑身颤抖,猛地将药盏摔在地上,抱头泪如泉涌。
高暧此时已呕不出什么来,手足脱力,伏在榻沿上喘息,见他忽然砸了碗,转而痛哭起来,微觉诧异,却也像触了心神,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滑落,却没哭出声来。
当初对他的心思懵懂无知,又没揭出那恼人的身世之谜,自不会作这般想,即便有人明指暗示,仍是不肯相信。
如今时过境迁,他的真心,她自能体味,然而情爱并非日久所能替代。
这颗心早已许给了那个人,再不会为旁人动意,何况现下还有了腹中的孩儿。
勉力撑起身子,看着他身子低蜷,龙袍皱结,双手覆面,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滚滚而下,早已没了往常的帝王威仪之态。
她心头揪痛,噙着泪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听淳安县君抚琴时所说的话么?”
高昶并没抬头,也没应答,但哭声却渐渐止歇了。
“那时,她对陛下倾心相许,却不得回应,愁郁难遣,只得将那一腔爱意悲苦付之瑶琴,我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神动情伤,陛下是当事之人,自然比我更能体味其中之意。”
往事历历,那一阵酸楚涌上,冲得人身心无力。
高暧定定神,继续道:“陛下那时还劝她说,这世间的事十九都不如意,伤怀自怜者所在多有,一切自有定数,不必过于执念,来日方长,以后未始没有更好的际遇。这话一字一句,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难道陛下自己倒忘了么?还是到了自己这里,便不再如此豁达?”
他仍是没应声,低低地抽噎着。
方才那些话他早有些忘了,许是当初有感而发,又或是只为让那淳安县君死心,并没深想,如今再忆起来,心中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滋味。
劝人时易,自处时难,世事皆是如此,当日那抚琴自伤之人的心有多痛,他时至今时才终于体会。
可他毕竟不是只会自伤自怜,叹息流泪的女子,男子的秉性便是坚执己念,孜求不止,何况身为帝王?
“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朕放了你,与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不对?”高昶缓缓放下手,转头问道。
他双目有些泛红,泪迹未干,虽在凄伤之中,仍旧炯炯地刺人。
高暧与那目光一接,语声便顿住了。
方才那话纯是触景而发,才重又提起来,仔细想想,也的确有这番意思在。
但囚身在这皇宫中,指望与他再见已是不能,更遑言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此刻见他这副样子,忽觉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高昶倒像根本无意叫她回答,凄然一笑,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朕不会放手,更不会认输,你要留下这孩子,便只管留好了,朕从此再不过问。父皇当年容得下你母妃,朕自信这心胸也不会小了他老人家。”
言罢,忽然木着脸呵呵大笑,长身而起,大步就朝外走,笑音不绝,徒留一片苍凉。
……
北越边关近千里。
穿过重重戈壁大漠,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从朔风凛冽,直走到鸿雁北返的时节,方才进入潢水流域。
这里与别处的荒凉不同,植被茂盛,沃野阡陌,山水风光竟与中原一般无异。
徐少卿跨在马上,随着一众卫士行在那辆大车侧旁。
他原不愿如此,这崇国同样危机四伏,去了只有更加凶险,但心里念着她,若要达成目的,眼下也只有先入虎穴,再相机而动了。
这日午后,一行人已到了潢水近处,遥遥便见那南岸矗着一座城池。
那里便是崇国的都城——隆疆。
待到行得近了,才能体会它的巨大,仅连接护城河两岸的甬桥足有三百步,灰黄色的城墙更是高达八丈有余,夏都永安与之相形便要小得多了。
甬桥边上早已摆下了候驾队伍。
狄锵换了身青色团龙袍,换坐金色乘舆,又叫一众卫士和徐少卿也换了装束,这才有两队绛色袍服的宦官引领,其后摆下太子仪仗,浩浩荡荡过了桥,由正南城门徐徐而入。
城内的建筑一如其外,同样的高大壮阔,正街宽逾百步,市井繁华,熙攘喧闹,无论男女老幼大都生得粗健有力,但装束朴素,少有永安城中随处可见的鲜衣华服,倒像传言中所说的穷野荒蛮,物产匮乏。
但细想之下便知绝非那么简单,应是国朝风气所致,自来便是如此。
乘舆仪仗一过,街道两旁千万百姓纷纷跪伏在地,山呼“千岁”,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徐少卿暗地里留着心,往常只看些邸报奏闻,现下身处其境,才知这崇国的人文气象,绝非仅仅像传言中的那般简单。
车驾一路向北,远远便望见城中楼阁耸峙的皇宫。
而这时就看另一队车马迎面而来。
那队伍正中同样是金辇玉舆,背后旗幡猎猎,上面黑底金绣的三足金乌迎风招展,颇有几分狰狞之意。
一名卫士提缰奔到乘舆侧旁,贴在窗边道:“禀殿下,前方是瀛山王的车驾。”
那里面轻笑一声,随即吩咐道:“只管过去,本王正有话说。”
“是。”那卫士应了一声,缓步退向后面。
另一方似乎也没有避让的意思,两边愈行愈近,在相距二十余步时才各自停了下来。
幕帘揭开,一个身着绯袍的人出了乘舆,踩着人凳而下,由两名宦侍伴着,径朝这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