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眼尾微微下垂,仿佛有些失望,但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宫灯奇异的蓝色烛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兰因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乔昼走到自己身边来,即使乔昼走的比常人慢很多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见乔昼将视线落在自己手里的宫灯上,兰因解释:“兰家祖传问阴灯,照黄泉路,避行幽鬼。”
乔昼眼神复杂地瞅了他一眼。
他这回确定了,兰因绝对是哪里不太对劲吧,白天又是关门又是点蜡烛招魂,说干就干,根本没有要和宋老爷解释的意思,怎么换了文森特来就是这个待遇?
这位长着张高岭之花仙尊脸的入殓师,还是个颜控不成?
兰因等他走到自己身旁,抬起一只手,细细的雪白粉末从他的指缝间洒落,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卷起泛着奇异虹光的粉末,像是有意识般吹向了巷子尽头那堵墙。
“问阴师兰因,叩请八方鬼神……”
他声音低低地念着听不清的语句,从袖中扯出纸钱随手一抛,那阵风骤然变大,将这些抛出去的纸钱一张不落地卷起,轰然撞向生满了青苔的墙壁。
下一秒,前方雾气涌动,脚下升起了冷冷的风,从背后往前吹拂,面前那堵墙如同湖面泛起了涟漪波光,乍虚乍实,错帧了似的一下出现一下消失。
乔昼的眉头高高挑起,按着手杖的手握紧了,神情里闪过一丝错愕:“这、这是怎么回事?”
兰因提起灯笼往前一递,冷蓝的烛光照耀之处,乍虚乍实的场景一下子固定下来,那堵墙壁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窄窄的黄土路,和乡间田野里最常见的那种土路一样,黄泥结实,只容得下一人余裕地行走,前方青灰色的雾气弥漫,黄土路蜿蜒消失在雾气里,能看见似乎有人影憧憧而行。
兰因转头,看见乔昼眼里的震惊,有点手足无措,看看前方的黄土路又看看乔昼,局促地说:“这是……黄泉路。”
他以为乔昼是害怕了,哪知道面前银灰长发的青年原地震惊了几秒后,竟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跃跃欲试的微笑:“黄泉路……就是华夏传说里人死后会去的地方吗?”
这个反应让兰因愣了一下,他迟疑着点点头,抬脚踩上那条黄泥路,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乔昼,殷殷叮嘱:“要跟紧我。”
乔昼端详了他一会儿,一个奇妙的想法从脑中升起。
在兰因茫然的注视下,端丽矜贵如欲开蔷薇的青年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戴着手套的左手瘦削得仿佛能触碰到冰冷骨骼,他很有礼貌地只是轻轻挽着,并朝兰因翘起唇角:“比起牵手,我更适应这样的方式。”
兰因浑身过了电一样僵硬了片刻,抿抿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灯笼往两人中间移了移。
黄泥路供一人行走颇有余裕,但是两人并行就有些难了,尤其兰因和文森特都是成年男性,幸好他俩都是修长那挂的,不然怕是走着走着就要摔下去一个,而泥路两旁只有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想来掉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饶是如此,他们两人也不得不靠近了许多,乔昼始终坦然自若,兰因面上还是冷清的仙气飘飘模样,偏偏手脚都有些僵硬。
该不会他真的对文森特一见钟情了?乔昼在心里咋舌,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套话不是很方便?
这么一想,乔昼就愉悦起来了。
第27章 幽都夜行(六)
第一次见面就手挽着手一起走了黄泉路, 还是货真价实的黄泉路,这种事情寻常人一辈子也碰不上一回,可惜乔昼和兰因都不太能归类到寻常人的范畴内, 因此两人都不觉得目前的状况有什么不妥当。
黄泉路真的就是一条朴素得过了头的黄泥土路, 乔昼的手杖点在上面, 还会戳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坑, 兰因用那盏颜色古怪的宫灯照着路,前方几步之外就是沉沉雾气, 青灰色大雾犹如幕布,遮住了一切窥探的目光, 隐约有人影在晃动前行,像是个阴森的错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们一直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像是漫长如一生又像是短暂似刹那,兰因在臂弯上施加了一点力道, 引着乔昼往边上走了一点,那弥漫在眼前的雾气豁然散开, 眼前显出了一座古朴稚拙的城门,青砖土石的城墙环抱成圆,揽住了一座城市。
“鬼门关。”兰因侧过脸对乔昼解释了一句。
那座城门看上去真的十分朴实无华, 像是春秋时期低矮微胖的建筑,木石垒土,城门也是用厚实的木材拼凑出来的, 两扇门大开着, 从黄泥路上走下来的幽魂们神情麻木冰冷, 排着队往前走。
他们赤裸着脚, 身着白麻布丧服,个个面黄肌瘦身材干瘪,偶尔队伍中会有一个色彩鲜艳穿着丝绸寿衣的人,连身型也比周围的人要大上一圈。
这支队伍排得极长,长到看不见尽头,末尾一直蜿蜒伸进了无穷的雾气里,好像这雾气又会凝聚出数不尽的人,麻木地、僵硬地往前走。
兰因挽着乔昼走过去,没有理会那支长长的队伍,宫灯照着他们脚下那一圈小小的地方,周围面色雪白麻木的鬼魂们没有一个转过脸来看他们的,就像是他们并不存在一样。
一直走到了那两扇大大的城门边,手里拄着哭丧棒、身披深黑色长袍的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从每一个路过的鬼魂手里收取银票元宝和一张薄薄路引,银票揣入袖中,路引随手扔进一边的纸筐子,那纸筐子像是怎么也装不满,始终只有一层底儿。
他正收钱收的愉悦,忽地将头拧了九十度,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瞅了两眼,啧了一声:“问阴师?”
兰因不慌不忙地与他对视,神态坦然。
阴差嘿嘿怪笑了两声,也没有问他要钱要路引,挥挥手让他进去,等兰因从他身边经过,他才用那种飘忽不定阴阳怪气的声音说:“等你的灯灭了,就收了你做小鬼儿。”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但兰因对此没有什么反应,提着灯从城门洞里走出去,眼角眉梢都是冷凝的沉默。
乔昼看看他,兰因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头来看看乔昼,眼里生动地浮现出了一个问号。
乔昼于是笑着摇摇头,随口问道:“他们都是这么对你说话的?”
兰因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倒不觉得哪里不对:“鬼不是好东西,不听不信就行了。”
乔昼又问:“那他说的,灯灭了是什么意思?”
这回兰因停顿的时间有点久,鼻腔里沉闷地“唔”了一声,才说:“灯照路定魂,灭了就死了。”
他讲话非常简略,就算是态度温和想和人好好交流,也因为过于短促的语句而显出一点冷硬和不通人情,乔昼冰冷的左手搭在他臂弯里,微微弯曲:“我听说华夏人都十分内敛含蓄,但是像你这样含蓄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平常说话就这样吗?还是不高兴和我讲话?”
银灰色长发的年轻医生歪着头注视他,神色里都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既像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又像是藏在客气话下的认真质问。
很少与活人交流的兰因分辨不出来他的情绪。
“我……没有,”凤眼凛冽的仙人茫然而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很少说话……”
他说完了这句,隔了几秒,才缓缓接道:“入殓师忌讳多,少说话好。”
说话间,他们已经站在了一条繁华的街头,说繁华也只是相对于外面的黄泥路而言,这里两侧仿照活人的世界造起了小楼,街道左右是撑着纸棚子的铺子,只不过售卖的不是什么菜蔬酒肉、生活用品,而是千篇一律的寿衣纸扎,还有心肝脾肺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