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天啊,我的路易,我是如此的爱他,每天睡前都会祈求天主保佑我的国王,可他居然遇上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我无法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陪伴在他身旁,假如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换回他的——”
“请您不要这样说!王后陛下!”阿黛拉的女官长急切地跪在她脚边,诚恳地劝说道,“国王陛下与您在主面前共享王冠,如果陛下不幸蒙主恩召,那您就是高卢王冠最后的继承人,请您为了国家和人民,哪怕是为了国王陛下的期望,也不要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她言辞恳切,有几个女眷却不约而同眯起了眼睛,心念电转,开始附和女官长的话。
她们正说着话,一名侍女悄悄走进来,对王后屈膝行礼,轻声说:“去教堂的人回来了。”
阿黛拉擦去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请他们去见国王陛下吧。”
“是神父到了?”有人随口询问了一句。
“是的,还有艾利亚诺拉先生,”阿黛拉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似乎并不认为在丈夫即将去世的时候让他的情人来探望他有什么不好的,“路易之前一直在呼喊他的名字,我的丈夫深深地爱着艾利亚诺拉先生,我必须满足他的这个愿望。”
“您真是仁慈宽容。”阿黛拉的大方把这群贵夫人们都震惊到了,她们心悦诚服又带着古怪的感觉对阿黛拉俯首赞美,因此也错过了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冷酷。
医生们被带出了国王的卧室,国王身上的被子被换过了,大量的乳香、没药、胡椒和柑橘被扔进炉子里焚烧,以掩盖室内浓重的血腥味,具有刺激性的香料也吊住了国王的最后一丝神智,让他在喉咙被切开了的剧烈痛苦中撑到了现在。
医生们用粗劣的手法强行缝合了国王的喉咙,床单上还有大量黑红的血迹,路易十三壮硕的身躯陷在松软的床铺里,肥胖的身体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干瘪地摊开在上面,满是胡茬的脸失去了红润健康的血色,属于死亡的青灰如同挥之不去的雾气笼罩在了正值壮年的国王脸上。
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又被仆人们强行掰直——拧成安详的、适合于去“面见天父”的姿势,他直挺挺地躺着,枯如腊肠的手指不自觉地发着抖,侍女跪在床边往他手里塞入细细的蜡烛,用力将他的手弯曲,使他握住蜡烛,但她失败了好几次,蜡烛跌进了被血染红的床铺里,侍女只能再次拿起它,用裙角擦干净上面的血迹,再次尝试将它插进国王的手里。
国王的喉咙里不再流血了,粉色的细小泡泡毕毕剥剥地轻轻裂开,贴在他的皮肤上,干成一片片鱼鳞似的小小纹路。
他开始用力向上翻白眼,好像要把整个眼珠子都翻到后脑勺去,爱德华无声地垫着脚走到还在努力的侍女身边,从她手里接过蜡烛,示意她离开这里,得到了侍女充满感激的一个眼神。
“全能仁慈的天父,你慈悲为怀,从不拒绝向你呼求的人……”
佩特罗沙在国王额头、手心、脚心上涂抹了冰冷的圣膏,爱德华把蜡烛直接立在了床头。
艾利亚诺拉站在离床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床上的景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虔诚者,你是否有未尽的心愿或嘱咐,要交托你的至亲至爱?”
不知是那句话被国王听进了耳朵里,也许他冥冥中听到了神父的祷词,终于模糊地意识到这就是生命的终结,一股不甘的沸腾的力量驱使着他睁开眼睛,用狂暴的视线扫视着四周,被切开后又强行缝合的喉咙里嘶嘶啦啦地咆哮出了魔鬼般的声音:“爱——丽丝——!”
这声音绝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只有吞下过火热滚烫的木炭,在地狱里烧灼过喉咙的魔鬼,才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回响,像是幽灵的召唤、报死女妖的尖叫。
他的视线最终定在了床边那头灿烂的金发上,浑浊的眼珠里爆出狰狞的狂喜,一种不容忽视的恶意从他心里弥漫上来,一时间让他忘记了身上的痛苦,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沾满血的嘴巴,露出血红的牙齿。
“陪我……呼、呼……嗬……跟我一起……”他试图用手去抓艾利亚诺拉,滚着唾液从喉咙里呛出来的血泛着小小的泡沫,从鲜亮的红慢慢变成了一种怪异的粉色,黑色的混杂羊肠的粗线像是破布娃娃上的缝合线,歪歪扭扭地刻在路易十三的喉咙上。
“爱丽丝——我的!”他挣扎着发出了最后的声音,满怀期待的眼睛死死盯着艾利亚诺拉,脑袋歪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彻底躺在那里不动了。
听见动静围拢在卧室门口的贵族们一片死寂,各自心怀鬼胎地思考着自己的事情,最终,站在最前方的阿黛拉王后开口了。
“何等感人的爱情啊,”国王的遗孀轻轻地感叹,声音轻柔温软,像是在歌剧院吟唱浪漫的咏叹调,语气里的伤心、感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让我们满足陛下最后的遗愿吧。”
她重复了一遍:“国王陛下的遗言要求艾利亚诺拉先生成为他的所有物,这有违天父面前人人平等的旨意,但艾利亚诺拉先生可以再次接受洗礼,以新生者的身份居住在修道院,作为一名虔诚的修士,谨守戒律,保持七美德,为国王陛下和你的来世福祉祈祷。”
居住在教堂和居住在修道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最为严苛的修道院甚至还要求修士们苦修,每日穿着遮蔽全身的长袍,用苦鞭抽打自己,只饮用清水,食用最粗糙的黑面包,远离音乐、绘画等一切美的享受,来使自己达到最“洁净”的状态,保持对主的虔诚。
艾利亚诺拉并不介意吃喝,也不在意是否被鞭打,但是……
神父合上国王的眼睛,恍若一个初来此地的陌生人,站在人群之外,一言不发,爱德华熄灭了手边的蜡烛,安静地在这里当起了围观的透明人。
他们的沉默仿佛给了阿黛拉巨大的力量,她盯着艾利亚诺拉,语气轻柔:“你不愿意为国王陛下祈祷吗?即使他在蒙主恩召之时还牵挂着你?”
艾利亚诺拉霍然抬眸。
路易十三爱他,只不过是在爱一个假想的完美人偶,一个菟丝子般依附在他身上,为他要死要活的美丽女人“爱丽丝”,这个想象能赋予他极大的男性自尊感,至于艾利亚诺拉愿不愿意做他想象中的玫瑰小鸟儿,这与艾利亚诺拉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露出了一丝冷笑,这个笑容如同一束光,点亮了他本就璀璨夺目的面容:“是的,我不愿意。”
阿黛拉王后点点头,用充满遗憾的眼神看着他:“你美丽的面容下,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心灵,真是令人感到惧怕。”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黛拉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段折磨了她这么久的婚姻彻底因为路易十三的死去而结束了,在这个冷酷的男人嘴里,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年的自己竟然还不配拥有一个名字,她其实对艾利亚诺拉并没有什么恨意,只不过恰好——凡事都是这么恰好——她需要一个人,来转移人们在国王之死上的注意力。
国王死于政治谋杀,和国王的香艳轶闻比起来,后者对她更为有利。
巴黎敲响了国王逝世的丧钟,在失去了一个国王的短短几个月后,又一位国王死去了。
路易十三并没有留下子嗣,在废除君主制度的法案尚未出台之前,高卢还需要一位新的君主。
年长的壮年男性继承人被不约而同地排除在了王位的继承顺序之外,在各方为此打得不可开交时,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渐渐响起。
——作为在主面前以婚姻缔结盟约的对象,路易十三将权力和荣耀与王后共享,其中自然也包括至高无上的王冠,那么阿黛拉王后岂不是最恰当的王位继承人?
这呼声不知来处,但却莫名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最终成为了席卷巴黎的呐喊。
“我们要阿黛拉女王!不要不懂事的小国王!”
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贵族们斟酌再三,国民议会的成员们各有思量,阿黛拉的继承权一点都不稳定,她可以被轻易地确立,以后也就能被轻松拉下王座,作为一个混乱时期的傀儡君主,她居然拥有了旁人无可匹敌的优势,于是这个原本最不可能的选项,竟然获得了全票通过。
阿黛拉王后,成功被加冕为了高卢女王。
此时,距离路易十三逝世只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艾利亚诺拉作为“和国王逝世有关的人”,得到了巴黎人的瞩目,谣言从“国王死前希望能与他殉情”,变成了“国王想和他殉情,但艾利亚诺拉却在死前改变了主意,深情的国王来不及收手,于是只有国王为爱情付出了生命”,混乱的流言交织在一起,逐渐被添加上了各种不可说的香艳内容,艾利亚诺拉本就带着粉色的名声瞬间跌倒了谷底,事关一个国王的死亡,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所有剧院都撤销了他的演出预告。
路易十三逝世四天后,艾利亚诺拉成为了巴黎城中那个“以美艳让一个国王为他而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