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真诚。
“阿芒,听说你近日要去国子监了,字都认得一些了吗?”祝陈愿将东西放下来,探头一看,夸赞起来,“你的字写的端正,才学两个月,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已经是顶好了。”
阿芒羞涩地笑,看着自己勉强能认出字形来的大字,摆手道:“小娘子可不要夸奖我,写的都算不得端正。字已经认识一些了,只是还不多,还得多学。”
“这还称不上好?你只要想着,能认识所有字就已经很厉害了,到时要是还能学会写诗,字也写得好,那不就是更上一层楼。”
祝陈愿宽慰他,明白阿芒从颠沛流离到有稳定的日子,再能够进学堂,是他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可不就是抓住点机会,就要比旁人更努力。
这时,曲融从房门里出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色红润,眉宇间一扫愁苦。
“小娘子来了,今日又得劳烦你了”,曲融走了几步,寒暄话说完后,以寻常人家的孩子爹那种语气说:“我也这般说他,年纪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要变成个书呆子。得吃饱玩好,跟安安那样才好,可他倒是真爱书,每天只顾捧着书看。”
几个月前还不爱说话的曲融,现在变成了个唠叨的老父亲,满脸上都是操心。
“看书还不好,我家勉哥儿是一到家就扔了书箱,痛快玩上一圈后,再摸黑回来练大字。改日让他们几个小孩一起玩,只要曲叔你日后不后悔,孩子怎么成天不见人影就好。”
祝陈愿语气调笑,她也觉得阿芒过于老成,哪怕他玩闹起来都是小心翼翼,会很注意眼色,自己哪怕很想玩,都会让给别人。
曲融也正是担忧这点,本来孩子以前日子就过得苦,没有享过一天福,现在到了这里,反而走上了昼夜读书的路,过得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可不会后悔,孩子连个伴都没有,整天就陪我个糟老头子,拘在院子里有什么意思,我巴不得都出去玩,等吃饭了再回来,出去前说一声就好。”
他对孩子要求很低,过得高兴就行。
“有你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晚间就让几个孩子过来。不能再多说了,我要进去做菜了,不然到晌午可没得吃。”
菜式是昨日祝陈愿拟定好的,菜蔬是米师傅一早采买的,全都堆在厨房里,米婶正在里面洗菜。
她抖抖菜叶子上的水,从窗户可以看见在荡秋千的安安,语气感慨,“人有时候真的要靠别人拉一把,别听什么良言难劝该死鬼的 。
以前看着曲融半死不活的模样,哪里能想到他有今天,每天都很高兴,一只手还能教阿芒练射箭,投壶,阿芒和安安呢,受了那么多的苦,一个读书进学堂,明事理,一个无忧无虑,只顾玩乐就行。小娘子,我是真的高兴,毕竟我家温慧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米夫人洗起另一把菜来,说道:“哪有人是向着死的,大多都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得尽力拉人一把。”
祝陈愿感同身受,过得苦的人,才越不想留在世间,不过万幸,那些心存死志的人,都还好好活在这个世间。
她时不时低头和米婶聊着,手下动作不停,开始处理酿鱼,鱼是从米景店里拿来的,个头不算小。
将鳞片刮掉,拿刀从腹部划一刀,露个小口就行,取出不要的肚肠来,浸在水里洗干净后,用盐和料酒腌制一炷香的时辰。
在等鱼腌制好的时候,先弄馅,鲜羊肉切成小丁,放姜末,等锅热了倒油,投入葱段爆炒出味,切成小丁混到羊肉里。
再往里面加黄豆酱、盐和米饭,炒熟后盛出,全都塞到几条鱼的鱼腹里,无需缝合。炉子燃起来后,鱼身刷好酱汁,慢慢烘烤到两面焦黄即可。
酿鱼在烤的时候最容易出香,哪怕在炒别的菜,鼻尖里都是鱼肉上酱汁烤后的味道。
馋的祝陈愿忍不住从边角夹了一小块,尝尝好不好吃,她夹的那块是靠后的鱼皮,表皮金黄酥脆,有股微微的醋味,到嘴里后,酱香味就浓重了起来,鱼皮紧实,嚼起来风味上佳。
被包裹在里头的鱼肉,汁水十足,肉质绵密,鱼肚子里的馅口感丰富,羊肉细嫩,米饭沾满了羊的鲜味,姜末和葱段的香味,咸香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烟熏味,味道层层交叠。
熏得她受不了,搬出去给外头几人看,后头来的人也不聊天了,全都围在炉子前,生怕烤焦,又怕烤得少,几筷子就夹没了,各自打着小算盘。
等到祝陈愿看人都来齐了,祝程勉、茅十八还有晋平安是晌午告了假出来的,米师傅把几个小孩子带过来。
她便将菜都端上去,人全部都齐了后,不等曲融说客套话,一双双筷子急急地落在酿鱼身上,不过片刻,盘子里空无一物。
米师傅是连剩下的鱼骨都拿去嗦干净了,等他吃完后,再看桌上,其他的菜也没了大半。
在心里嘀咕着,这些人是多久没有吃饱饭了,自己下手的时候比谁都凶,旁人抢不过他的筷子。
好好的吃饭,搞得像混战,不过大家却很高兴,抢着吃的,嘴里的菜都要香上不少。
等到盘子里的汤汁都被大家拿去拌饭后,桌上是再也找不出一点吃的时候,众人才故作矜持,拿帕子擦擦嘴,又是一副光鲜的模样。
帮忙一起撤了饭桌上的碗筷,众人坐回到桌边来,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空碗,曲融站起来,面朝大家的目光说道:“要是没有大家伙的帮忙,我曲融也不会有今日,估计早在几个月前就成了一具白骨。正是仰仗大家,我不仅还活着,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寂静无声中,他单手拎了一坛酒,用力挨个给大家倒上一点,嘴里的话不停,“大家也知道今日我办这个家宴是为什么,以后阿芒和安安就是我曲融的孩子了,不管他们两个以前怎么样,只要不嫌弃我这个当爹的身有残疾。我就把阿芒养到能自食其力,安安呢,给她备一份嫁妆,以后再找个好人家。这辈子想想也算是有盼头了,今日让大家做个见证,看看我曲融能不能说话算话。”
曲融挨个倒完酒,端了一杯浇在面朝东方的地上,酒液在地上四溅开来,在大家的目光中,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的时候喊道:“爹娘,大哥小妹,其余的各位亲人,以后也不用再挂心我了,我有后了,等百年后,再来与你们相聚。”
他坦然一笑,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又倒了一碗酒举起来,仿佛回到了军营中那般豪迈,“这碗酒,敬大家,这段日子仰仗各位的照顾了,以后有我曲融能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反正这条命也是你们救回来的。”
仰头一口干了半碗,酒液淅淅沥沥从碗中流到下巴处,湿了大半的衣裳。
米师傅也一口干掉,他只说了一句,“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以后好好活着,这样等我老了,还有人陪我下棋,品茶,我的日子才不算太过孤单。”
曲融愣神,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友,郑重地点头。
大家都干了这碗酒,嘴里的祝词都是花样百出,几个孩子就别具一格。
祝程勉:“以后我带着阿芒哥你去玩,我知道有个地方可好玩了,那里扑蝶最有趣,保管你乐不思蜀。”
茅十八:“十二了,个子有点矮,看来要多吃点东西,你都只有半个我那么瘦。以后我的东西分你一半。”
晋平安:“我与你性格相仿,以后应该聊得来。”
说得阿芒脸红,看着前面的玩伴,又兴奋又激动地点头,只有安安,舔了舔筷子上的酒,缩在米夫人怀里,有些醉意。
等到大家都送完东西后,最后才是曲融坐在椅子上,阿芒牵着安安,结结实实跪在地上,改口道:“爹!”
给曲融磕了三个响头后,他眼睛中仿佛有东西流出来,赶紧侧过头用衣袖去擦,哆嗦地从衣服里掏出两个红封。
一人给了一个,上前去拉安安的手,说道:“好孩子,快点起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