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俱来的轻狂,和恶意的蔑视,在“秦桑栀”的包容中,渐渐软化,服帖,犹如恶犬被收服,冷刃也被锦缎裹藏住了。但是,这样的俗世幸福,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危楼。假象越美好,到了暴露那一刻,就越是天崩地裂、鲜血淋漓。
“……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货色,原来尝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那个姓谢的小乞丐,就是我找人弄走他的。每次想到你傻了吧唧地带人到处找他,我就笑得肚子疼!”
“你刚才不是打我了吗?起来继续啊!”
……
火光中,裴渡仿佛癫狂的恶鬼,跪在地上,不断用怀中七窍流血的少女的手扇自己的耳光,厉声要求她回答他的话,却忘了肩膀还在流血,面孔扭曲而狂暴,咬牙切齿,看得人胆战心惊。
然而,除了那句“你太令我失望了”的遗言,他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了。
那缕半透明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升至空中,没有再看一眼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青年一眼。
在路线跳转的提示音后,一座华丽阴森的宫殿,破土而出。
这一次的桑洱,是伶舟身边,一只不起眼的小妖怪。
明面上的故事,不断在桑洱的眼前上演。
其中,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线,也终于剥开了神秘的外衣。
——圆月之夜,桴石镇下的集市,“妖怪桑桑”突然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山中,赶到了一座阴森而幽静的宅院里。在满地血泊中,找到了一个气息欲绝的小孩,祭出了伶舟的心魂。
“小兰,你的母亲和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想活下去,就必须装成你的妹妹……我会教你如何缩骨,装成女孩。”
拥着痛怒而绝望的小兰廷,她抬手,拭去了孩子滂沱的眼泪,声音温柔,又带了一丝洞悉未来的悲悯:“戴着面具、活在仇人的身边,才是真正的煎熬和漫长的考验。”
“但不管再难,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
桑洱的指尖,深深地插进了湿漉漉的手心里。
她如同置身在一座专门为她设立的、身临其境的电影院里,前后左右,没有一点儿喘息空间。
这座电影院,细致而诚实,直白而冷酷,将她进入这个世界后走过的每一步——切换过多少个马甲,又用这些马甲,做了多少事,按照桑洱个人经历的顺序,记录了下来。悲欢喜乐,乃至短暂的动摇和软弱,一切的情绪波动,都在她面前放大了。
行止山上,开至荼蘼的桃花林中,风卷着桃花瓣,裹挟着小妖怪的身体化成的烟气,往天上吹去。
“咔——”
倏然,周遭的光芒尽数熄灭,如同切断了电源,中断了播放。周围又变回了那片黑漆漆的沉寂的世界。
看久了明亮的光线,双眼一下子适应不了黑暗,金星闪烁,酸胀得渗出了一层薄泪。
桑洱踉跄了一下,甚至有点找不到天南地北的眩晕,她抬起手臂,揉了揉双眼。周遭弥漫的黑暗慢慢被拂亮了,毫无预兆地,身边有冷风接近了她。
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绽出了青筋。
桑洱沿着那只抓住她的大手,抬起了目光。
尉迟兰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衣衫染了血,似乎在不久前曾经历了一场恶斗。
但在这时,那都不重要了。
他的面孔毫无人色,剧烈的撕扯痛苦与难以置信,伴随着每一呼一吸,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扯成了两半,盯了她半晌,他终于出声了,声线沙哑而颤抖,如同磨着砂纸,才挤得出这样一个问题:
“……小时候,救下了我,教我缩骨的那只小妖怪……也是你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艰难地断成了几截。
他的本意是进入九冥魔境寻找她,岂料来到了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兜兜转转,周遭忽然出现了许多幻象。
当年,那只在雨夜趴在他房间前求救的小妖怪……不,若按照彼此当年的年纪来说,他应该称呼她一声妖怪姐姐才是。
她像是他孤独的童年里幻想出来的朋友,又是一个翩跹而来的救世主。
明明没有伴在他身旁,却能在千里之外感知到他有危险,突然出现,拯救了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小妖怪,她就是桑桑……不,应该说,桑洱。
他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都有她的参与。
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得那么及时,便是因为,桑洱可以穿梭在不同的身体和时空中。
她先遇到了长大后的他,再回到过去,救了童年的他。他的未来,恰恰,就是她的过去!
桑洱的耳膜沙沙一响。
听了这样的问题,她也瞬间就意识到了,尉迟兰廷看到了刚才的东西!
被戳破了一切秘密,这滋味,仿佛凝聚成了一根烧得灼热的针,刺得她羞愤又不知所措。桑洱抽出了手,别开头,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又如何?”
余光匆匆一转,她忽然发现,原来这里不止有尉迟兰廷。
谢持风,裴渡,伶舟,就在她周围。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空白而错愕,双目赤红,仿佛有极致的痛苦,将喉咙塞住了。
身临重映的幻境中,他们每一个人,都跟随着桑洱,一次次地来到了不同人的身边。看见她一次次地受挫,看见她背着人,自我安慰,调节心情,再一次,百折不挠地爬起来。
命运对她不公,残酷的死局出现了四次。看见她被人伤害,憎怒厌恶交加,恨不得护在她的前方,手刃伤她之人。当幻境演绎到了他们自己那一部分,这份情绪,便成倍奉还在他们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