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寒气入骨,在下实在头疼难忍,不知姑娘可否劳烦姑娘读一卷书给在下听。”祁陨掩唇清咳眉眼倦意浓浓脸庞尽是病容。
卫韫玉闻言侧首望向他,含笑应道:“自然可以,殿下想听哪卷书?”
祁陨视线仍紧锁着她,唇瓣轻抿,沉声道:“走的急,马车内并未带什么书卷,姑娘能想起什么便随意背上几段吧。”话落后便合上眼帘,闭眸假寐。
卫韫玉瞧他闭眸,也跟着垂下了视线。
夜风吹起马车的车帘,寒意透入车内,卫韫玉紧了紧身上衣裳,清了清嗓子,眉眼低垂,启唇诵道——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诵书声清冷,难以寻见江南女子的吴音软语,虽仍是口技装出的声音,却和卫韫玉原本的声音更为相像。
《滕王阁序》通篇诵完,卫韫玉身旁的祁陨眉心微拧,眼眸紧阖,瞧着好似是真睡了过去。
卫韫玉撑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祁陨,见他始终都无其它动作,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无声轻叹,靠在另一边的车壁上阖眼假寐,心道,亏得祁陨是没听过她不用口技的真正女子声音,否则眼下只怕是要生了疑心了。
可卫韫玉不知道,许多年前,在她十五岁生辰的那个夜晚,祁陨曾在卫国公府她闺房之中,听过她一句喃喃低语。
那时她口中唤着娘亲,一声声喃喃着不愿弯弓搭箭。
十五岁的女子声音,娇憨清丽,又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明艳,好似听她说话絮语之人,理所应当便要事事依她顺她,只求能合她心意。
而方才耳畔的诵书声,清冷明丽,无端让祁陨忆起了昔年上书房中檐下诵书的卫世子。
卫国公世子爷卫韫玉,科举探花出身,少时练字一遍遍临摹的文章,便是王勃的《滕王阁序》。
祁陨不知眼前这位沈姑娘选了这篇文章诵给他听,是巧合还是受她口中的那位表姐卫韫玉的影响,也自幼熟读此篇。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马车车轮吱呀向前,驶出西北边城,城内的人声渐渐远去,除却车轮吱呀声外,只剩寒风呼啸。
紧闭的车帘内同样安静,卫韫玉闭眼假寐,不知什么时候竟沉沉睡了过去。
良久后,她身旁的祁陨掀开眼帘,那双眸子清亮,并无半分睡意朦胧。
他其实倦意极重,却始终未曾真正睡去,只因身边这姑娘,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上书房屋檐下的清朗书声。
少年时上书房诸位皇子要么是如三皇子之类的纨绔子弟,无心向学,要么是像祁湮那样一心只读帝王经策,唯独卫韫玉,喜欢诗文辞赋。祁陨每每在清晨初阳刚起时踏进上书房,总能瞧见屋檐下迎风诵书的卫韫玉。
一晃近十载,从十三岁离京后,祁陨再未听见过少年时耳畔吟诵不止的朗朗书声。
他低眸瞧着眼前睡熟了的姑娘,总觉得是重遇故人。
这一望,便望了一整晚,从夜色浓暗,到天光大亮。
祁陨眸色温柔,不带半分凌厉破人,如同春日暖阳溪涧清水,未曾让睡梦中的卫韫玉察觉半分不适。
她的声音,她的眉眼,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让他回想起卫韫玉。
实在是太过相似。
天际大白,初阳晨曦透过车帘照射进车窗,也让祁陨如梦初醒。
他好似在一场荒唐大梦中醒来,终于从沉溺的幻想中脱身。
初阳透亮,让祁陨不能再置身幻境,这一刻他心底清楚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卫韫玉死在长安宫城,眼前人只是个同她生得相似的姑娘,或许曾得她教导亲近,养的性子喜好也同她如出一辙,可却不是她。
祁陨无声苦笑,从身上取出昔年赠与卫韫玉的那只白玉兔,低垂眼帘遮下眸中哀痛之色。
腿疾发作被困在马车干草下时那老太监的声音犹在耳畔,他刻骨铭心记得,那阉奴说,卫韫玉死于大婚之日一盏毒酒,死于意中郎君授意之下。
后来在客栈柴房中,那郎中为他治疗腿疾时,他问过卫韫玉之死,郎中说自己入宫看过卫韫玉尸体,的确是死于毒杀。
祁陨自己也算是“死”过一次,只不过那日西北的旧时部将随那太监来行刑时,悄声给他递过消息,说是已经在他饮食中放了神医所制的假死药,只需受些皮肉苦,不需太久便能有身死假象,他们会拼力以留下他全尸为由,将他“尸身”留营帐外,叮嘱祁陨若是醒来,便去军中边帐带在留在那的赤血马离开。后来他本就无求生之念,清醒之时正赶上大雪,便所幸任由血色蔓延在冰雪之中,大雪覆盖了他的身体,直到那姑娘赶来,赤手刨出埋在冰雪荒原下的他。他意识不清时,将人认作卫韫玉才有了求生之念,
也是因着自己假死的缘故,祁陨原本还隐约抱有一丝侥幸,想着卫韫玉或许和自己一样,服了那郎中所制的假死药。可那郎中的话,却是彻底断了他念想,也让他拼着腿伤复发都要断那太监一双手来。
是啊,卫韫玉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便是他求遍诸佛神明,他心心念念之人,也不会回来,眼前人再像,终究不可能是她。祁陨微阖眼帘,笑自己以为眼前人是彼时人的念头,终归是痴人做梦。
祁陨将白玉兔妥帖收回,唯恐再看眼前的姑娘,更是心生妄念,索性撩起车帘,望向外头,不敢看身畔人。
马车已出了边城城门许久,祁陨掀开车帘抬眼便见朔州城门。他握着车帘子的指节微顿,好似仍能在朔州城的大门上,瞧见昔日自己的鲜血。
祁陨十四岁时突厥南下,因崔氏克扣将士粮饷,疆场饿殍遍野,至边地十二城,陷落十一城,仅剩朔州。祁陨在尸山血海中爬到朔州城外,一手鲜血淋漓叩响朔州城门。
后来他从朔州城孤身前往长安,肩上背着疆场无数将士的血债,又从长安回到朔州,带着一腔少年热血。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京中子弟最为恣意的少年光景,祁陨一直守在朔州城门上,三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次次疆场搏命,一次次受着崔氏族人的明枪暗箭,终于将西北陷落的十一座城池一一夺回。
史书工笔下的寥寥一句功绩,是祁陨再无二次的少年,也是边城无处裹尸的数万枯骨。
祁陨眼神怅惘收回视线,回首望向身后。
在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极目所望再无行人。五年前祁陨在朔州城时,总能瞧见来往频繁的客商,然而时至今日,莫说是来往客商了,寻常行人都不大愿意在边地诸城走动,唯恐哪一日所处之地陷落,沦为胡虏异族奴隶。
祁陨望着他五年来未曾见过的大漠孤烟长河明日,眸中情绪难辨。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事情有点多,所以更新的少了,明天多更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