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门的侍卫头领见到高诚时并不意外,只是行礼道:“高大人。”
“嗯。里头如何?”高诚是一贯的黑脸,整整齐齐的麒麟服穿在身上,那麒麟被他穿得张牙舞爪,透着凶相,冷清的声音益发叫人敬畏。
那侍卫头领便拱手道:“属下不敢懈怠,牢内一切如常。”
“进去看看。”高诚点了点头,便抬步往里走。侍卫头领哪敢怠慢,当即陪着入内。
谢璇还是头一回来诏狱,且又是这样假扮的青衣卫,心里就跟打鼓似的,砰砰跳着停不下来。好在有高诚开路,侍卫头领忙着在前带路,值守的侍卫各自恭敬的对高诚行礼,只扫了谢璇递出的腰牌一眼,不疑有他,更不敢阻拦高诚身边的侍卫,自然放行。
里头均是石墙铁门,布局与平常的牢狱无异,只是更加结实,看守也更加严格。
这时候夜深人静,犯人们大多也都歇息了。这些人在外或是叱咤一时的朝堂大臣,或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恶吏,甚至还有些是作威作福的皇亲国戚,再或者是被诬陷后含冤入狱,不管其过往经历如何,进了诏狱,便成了砧板上待宰的鱼,酷刑厉腕之下,并不敢闹出任何动静。
谢璇瞧着两侧黑漆漆的牢房,只觉得鼻子一酸。
玉玠哥哥现在是怎样呢?曾经也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是元靖帝跟前深得赏识的青年才俊,想当初必然也是跟高诚似的,在诏狱内昂首巡查。如今的他又在做什么?跟其他的犯人一样,在角落里默然静坐么?
拳头在袖中悄悄握紧,谢璇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韩玠,却又不敢有任何异动惹人怀疑,只能牢牢的跟着高诚,连气息都不敢乱半分。
墙壁上的火苗熊熊窜动,将人影拉得老长。
越走越深,两侧的牢房格局显然也有了不同,比先前宽敞,也更牢固一些,只是大多空荡荡的,不见关押任何人。到得一处十字分岔,高诚随口问那侍卫头领,“昨天进来的韩大人在哪里?”
那侍卫头领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南衙镇抚使韩玠,连忙道:“韩大人在最里头那一间。”
“我过去看看。”高诚的目光依旧阴沉,往那侍卫头领身上一扫,那头领自然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的请高诚过去。
谢璇只觉得心里砰砰跳了起来,快步穿过暗沉沉的甬道,走了好半天才靠近尽头。高诚忽然驻足不再往前走,只冷声道:“长话短说,半炷香。”
“多谢高大人!”谢璇道谢的声音都是仓促的,脚步愈发快起来,匆匆走到最里头的那间牢房,借着墙壁上晃动的火苗,看清了铁门内挺拔站立的身影——韩玠想必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这时候就立在门边,朝这边望着。
谢璇上下打量,见他还穿着青衣卫的麒麟服,浑身上下整整齐齐的时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她将头顶的盔帽稍稍掀开,低声叫道:“玉玠哥哥。”
韩玠身子一僵,猛然伸手握住了铁栏,不可置信的看向身形清瘦的侍卫。待认清是谢璇的脸庞后,原本沉稳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你怎么来了!”声音是斥责的,手却已伸出来,抚向谢璇的脸颊。
她的脸上一片冰凉。
初春的夜晚依旧料峭,她一路冒着夜风而来,早已被冷风侵透了。柔软的脸颊上有湿漉漉的泪水,韩玠摩挲上去帮她擦拭干净,隔着牢门凑得极近,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求高大人带我进来的。玉玠哥哥,靖宁侯府被查封了你知道么?”谢璇借着火光瞧清楚了牢内的情形——并非她所想象的凌乱恐怖,也没有外间传闻的铁链重器,角落里是一具简易的床,上面有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棉被,此外便是低矮的木桌和几个蒲团,上头还能看到陶制的酒壶。
然而即便如此,韩玠脸上的憔悴却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天一夜,他是如何在这牢狱中苦熬,恐怕无人能够体会。
谢璇忍不住伸手捧着他的脸,温热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叫人心疼。
韩玠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听说了。只是高诚为何会带你进来?他原该避嫌。”
“是我去求他的。”谢璇避开了细枝末节,先将高诚的话转述,“听说东宫被封,太子也下狱了,是谋逆的罪名。唐夫人去求南平长公主,长公主去求见皇上的时候,皇上不见任何人。连她都被关在门外,别人恐怕更难面圣,谏言也未必有用。玉玠哥哥,现在靖宁侯府上下都不许出入,被扣上了附逆的帽子。”
“附逆?”韩玠毕竟身陷囹圄消息不灵通,闻言微微惊诧。
——他还以为靖宁侯府是被他连累,才会暂时查封。
“就是你父亲的副将魏忠,说是他跟太子有书信来往,从他府中搜出了许多刀械……”谢璇的声音猛然顿住,即使是在幽暗的诏狱之中,她也清晰的瞧出了韩玠猛然变化的神色,仿佛是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再也不复方才的从容。
她有些诧异,就听韩玠低声道:“确信是魏忠?”
“嗯,高大人说的。魏忠是韩大人的副将,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同生共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说皇上也是因此认定了靖宁侯府的罪名,加上蔡宗从旁煽风点火,说你这两年帮了太子很多忙,也是太子党羽。”
“难怪……”韩玠握紧了铁栏杆,脸上是少有的苍白之色,喃喃的道:“难怪皇上连见都不肯见我……原来是他!这可恶的魏忠!” 声音之中,却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所以韩玠并不知道这些?
谢璇瞧着他的反应,只觉得一颗心在往下坠,“玉玠哥哥,现在该怎么办?皇上不肯见你,靖宁侯府也没法子使力,旁人的谏言也未必有用,该怎么样才能洗清你们的嫌疑?”
“洗不清的。”韩玠目色沉重,摇了摇头。
“可是太子他并没有……”
“太子虽没有谋逆,却已有了篡位之心,这事已经铁证如山。”韩玠紧紧的握住了谢璇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皇上最忌讳的是朝臣与边将勾结,更别说是太子——他已经三十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皇上的身体却还健朗,这只会加深猜忌。而魏忠……魏忠,该死!”
他的拳头握起来,捏得谢璇的手背都有些发疼。
谢璇总算明白了什么,“魏忠他……难道已经背叛了韩大人?”
“他是越王的人,我临死才知道的。”韩玠努力的镇定,旧时的记忆却还是翻涌而来——那个血满城池的夜晚,魏忠手捧新帝的诏书,宣布韩家父子通敌叛国,尽数诛杀。父亲的鲜血,兄长的鲜血,将士们的战歌……那些血色的记忆深深烙在脑海里,永远不会淡去。
即便韩玠此生已经提醒父亲防备魏忠,但在外人眼中,魏忠他依旧是韩遂的心腹,魏忠的一切行径依旧能被理解为韩遂的行径。
尤其是太子在皇后被禁足后已有了篡位之心,而元靖帝对于太子也有了更深的顾忌——如今的皇上只差一个废去太子的借口,而魏忠所代表的韩遂,就是最好的借口!
韩家的境遇已经十分清晰——太子谋逆的罪名在元靖帝心里已经定论,韩家忠于武事,虽也有交好的人家,但是涉及谋逆这样的大罪,又是祭出了魏忠这样的大旗,会有几个人坚定的相信韩家清白,为韩家力争?那些人的挣扎,又能有多少用处?
“我需要想想。”韩玠缓缓的站直了身子,极度的震惊之后,便是极度的冷静。他这两年身处青衣卫中,原本就练出了果断狠厉的气度,而今面色沉稳严肃、隐隐藏着怒气愤恨的时候,那冷厉的气度更是叫人畏惧。
谢璇并不敢打搅他,只是在外站着。
仓促的会面不能给韩玠更多思考的时间,远处脚步声传来,怕是高诚过来催促的。韩玠并不敢叫谢璇在这里多耽搁,紧握的拳头藏在袖中,还不忘叫她镇定,“不要慌,回去等我的消息。”
“可是你还在诏狱……”
“高诚既然决定插手此事,就不会中途而废,我有办法叫他传递消息。”韩玠握住谢璇的手,温厚有力的手掌包裹着柔弱无骨的纤秀,叫两人心中都生出力量。他的神色已经镇定了下来,语气笃定,“最晚明晚必会有消息,这中间切勿轻举妄动,自陷险境。璇璇——”韩玠凑近她的脸庞,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只有你。”
低沉的声音落入谢璇耳中,也叫高诚隐约听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