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努力挣脱那只试图将他拖入渊底的手,疲累与昏沉折磨,像是千年万年那样漫长。韩玠不知道挣扎了多少回,仿佛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才总算拨开稍许迷雾。
黎明,初夏的光亮渐渐笼罩了潼州大地。
谢璇早早就醒来,盯着客栈里素净的帐顶。
昨晚到达宽水南岸的小镇时,就听说韩玠率军渡过宽水,正在攻打对面的盖城。这客栈的老板娘在镇子上营生多年,经历了前阵子被铁勒挥兵夺城的兵荒马乱,也经历了韩玠率军夺回失地时的喜悦,如今恢复了从前的秩序,战乱之后才知道太平的难能可贵,说起这位信王殿下的时候,满是感激赞叹。
谢璇昨夜身子稍有不适,便劳烦她多备热水,又借着她的厨下做了几样对胃口的小菜,睡前瞧着天井里的一架紫藤有趣,便同芳洲过去瞧瞧。
老板娘人很开朗,应谢璇多付了些店钱,便也格外殷勤,便坐在天井里的竹凳上,陪着聊天。从最初南苑王率兵南下时的惊慌,到那段日子的流离失所,再到如今的安定,她原就是个健谈的人,娓娓道来的时候令谢璇听得入迷。
在京城时也常会听人夸赞韩玠,谢璇却难分辨那是阿谀还是真心。
如今这个老板娘真心实意的盛赞韩玠,谢璇才觉得分外高兴。
睁着眼睛躺了半天,想着明天就能见到韩玠,心里便按捺不住的高兴起来。这下子睡也睡不住了,她翻了个身,悉悉索索的被子发出响动,对面榻上的芳洲便掀起帐子瞧过来——因为谢璇身怀有孕,这一路虽然行得慢,照顾得也周全,芳洲却还是担心,夜里睡得轻,谢璇稍有动静时她便要过来瞧瞧。
这一瞧,主仆二人便四目相对。
“睡不着了。”谢璇笑眯眯的瞧着芳洲,“今儿早点动身吧,用完早饭,早点渡水去盖城。”
芳洲也晓得她的兴奋,七八天颠簸赶路,时刻盼着与韩玠相见,如今只隔了一条宽水,谁还能忍耐得住?她迅速的穿好衣裳,吩咐人准备热水和早饭,过来伺候着谢璇穿衣盥洗,待得打扮完了,老板娘的早饭也恰恰送到。
这一路行来,总是谢璇和芳洲住一间,左右住了侍卫,为怕惹人眼目,早晚饭也是在各自屋里吃的,从不去客栈的大堂。
谢璇兴冲冲的用着早饭,召来一名暗卫先行到宽水对岸去探消息,她这边依例让郎中诊脉完,收整了行囊,马车慢悠悠的驶到宽水边时,那暗卫已然刺探完消息回来了。
“盖城那边如何?”隔着帘帐,谢璇声音中的期待毫不掩饰。
“南苑王已被驱逐出了盖城,昨夜已经安民整顿好了,王妃可安心前往。”那暗卫因为急着回来禀报消息,只探了盖城的大致情况,并不知道韩玠昨夜重伤的消息——那消息如今还局限在城守府内,若非专程去那边打探,也无人能够知晓。
谢璇放了心,便带人登舟,横渡宽水。
☆、第137章 137
后晌的时候,谢璇的车驾慢悠悠的进了盖城。
谢璇心里早有点火急火燎,奈何那车夫生怕影响了谢璇的胎儿,赶车还是跟乌龟似的,加上战事之下道路有些损坏,从宽水北岸到这盖城,硬生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不过这也是为腹中胎儿着想,谢璇勉强按捺情绪,不时催促两声。
先行探路的女侍卫知道韩玠就在城守府中,回来复命的时候却有些犹豫。
——如果告诉王妃,信王殿下受了重伤昏迷在城守府中,她能承受得住么?这一路颠簸,虽然万事周全,到底劳神劳力,若王妃得知后急着赶入城中,车马一路颠簸,加上情急之下心绪不稳,谁知道会不会伤及胎儿?
她是韩玠专门留下保护谢璇的,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
谢璇没特意问韩玠的消息,她便也没多嘴,禀报完后便又默默隐匿了。
盖城的城门昨天才被战火烧得残破,此时只装了个临时的城门,又加了许多兵丁把守。谢璇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样出远门,北地种种风土人情落在眼里,皆与前世韩玠的描述吻合,她觉得有些新奇,然而看着城墙下尚且未清理的血迹甲盾时,心里却还是觉得沉重。
这是一座才经战乱的城池,百姓纵然寻回了家园,主道两侧的房屋也被作战中的兵士毁得差不多了。铁勒军队守城一整天,除了本身的器械之外,还拆了许多房屋取材,此时道旁尽显破败,有人为夺回家园而欢欣,亦有人为失了住处而伤悲。
谢璇看了会儿,默默的放下了侧帘。
到得城守府中,唐灵钧听说讯息后早已经派人来候着,将士将谢璇入府的消息报进去,因韩玠尚在昏睡,他便匆匆迎了出来。
自昨夜至今,他一直守在韩玠身边,虽然已经换下了那身铠甲,身上却还是昨天那身衣裳,自铠甲的缝隙里渗入的斑驳血迹印在上面,昭示昨日战斗的惨烈。他的神色也颇显疲倦,一整夜提心吊胆的守候,及至今晨韩玠的状况稍稍好转,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睁圆了眼睛守在旁边。
谢璇见着他这幅模样,稍稍吃惊,因为没见韩玠,也有点意外,“唐……”因为不知官阶,便往高里叫了声将军,问道:“信王殿下呢?”
“王妃。”唐灵钧的眼中布有血丝,看了一眼谢璇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就在里面,昨天战事疲惫,昨夜又整宿未睡,此时还在补眠。”
谢璇点了点头,便要往里走。
唐灵钧随她入内,却又开口道:“王妃……那个,昨晚追杀南苑王,信王殿下受了点伤,不过郎中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他也害怕谢璇动了胎气啊,就算担心死了韩玠,此时却只能把伤势往轻了说,“伤势不如在京城外遇袭时那次凶险,郎中也配了药,殿下休息几日好生养伤就可以,王妃不必担心。”
谢璇略微奇怪的看着他,认识唐灵钧这么久,头一回碰见直率的他这样说话。
然而心底里到底是担忧的,草草应了唐灵钧一声,便加快脚步入内。
走过中堂,入了右侧次间,里头有草药的味道。无暇顾及屋中其他,谢璇匆匆步至床榻边,就见韩玠趴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的脸色瞧着很憔悴,哪怕是阖目安睡,也能叫人瞧出明显的虚弱,甚至脸色都不大对劲,稍稍显得晦暗。
旁边韩瑜已然躬身行礼,低声道:“拜见王妃。”
在得知谢璇来的时候,韩瑜已将闲杂人都屏退,此时除了两个在门口守卫的将士之外,倒是没有旁人。他躬身行礼之间,侧目瞧向唐灵钧,见那边点头,才稍稍安心。
谢璇道一声“韩将军免礼”便问道:“殿下伤势如何?”
“追杀南苑王的时候被人射了一箭,伤在背部,只是那箭上煨了点毒,所以严重些。昨夜郎中已经清理了伤口,殿下也服了药,王妃不必担心。”
跟唐灵钧一样的说辞。
谢璇瞧着两位粗汉子的神色便知他们的话里有所隐瞒,却也不好戳破,只是点了点头。
比起梦里那些可怕的景象,如今韩玠活生生的睡在眼前,就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她轻轻坐在榻边,什么话都不说,摸索进被窝里握住了韩玠的手掌,便安安静静的瞧着韩玠。他的手掌还是和从前那样温热,叫人心安,砰砰乱跳的心归于原位,至此时终于踏实下来。
经历过上一回韩玠冒雨归来,然后晕倒在她肩头的事情之后,她也沉稳了不少。
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担忧伤势,便问唐灵钧,“伤势当真无碍么?”
“无碍。”唐灵钧硬着头皮回答。昨夜凶险过去,此时的韩玠纵然依旧虚弱昏沉,性命却是无虞,伤轻伤重,等韩玠醒后自然会有交代,他可不敢吓唬谢璇。只是唐灵钧虽少时顽劣,如今成了青年,却也有所收敛,对着兄弟将士们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对着谢璇说谎时却还是有点别扭。
他站了片刻,觉得有点局促,见谢璇似乎还要开口问话,便忙朝韩瑜道:“韩大哥,你先照料片刻,我去瞧瞧越王,可不能叫他跑了!”说着匆匆冲谢璇行个礼,便往外走。
“越王?”谢璇捕捉到了久违的称呼,立时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