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福还没见过长丰县以外的景致,如同蚂蚁般狭小的马车在广阔无垠地天地间行走,入眼尽是严冬的萧条与单调。一路上有会拳脚功夫的大汉陪着倒也不觉得害怕,季成怕她无聊说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笑话,看她展颜也跟着笑。他从没有想过咱将她一个人留在东坡村,这个女人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疼惜就让她受罪为自己生孩子,又得手忙脚乱地应对自己的生母。春福应该是一直活泼快乐的,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她变得成熟懂事,可是显然他没有这个能力,是他对不起她。不管福祸,这辈子他只想拉着这个女人的手一直走下去。
“累不累?再有三天就能到京城了,我抱着孩子,你枕在我腿上睡一觉吧。”
春福许久没有过这般长时间的奔波劳累,脸色有些苍白,眼窝下一片青黑,困却又睡不着,摇摇头:“等到了京城再好好歇吧,这一路上都走得麻木了,不是风声就是马蹄子哒哒声,心都跟着响。念念这个小滑头倒是好吃好睡,怎么都惊不醒,我瞧她又长胖了。”
季成看着睡颜娇憨的女儿笑着说:“胖些好,谁看着不觉得有福气?咱们小时候过得是苦日子,吃不饱穿不暖的,念念我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说到底能吃能喝才是福气,人这一辈子不管怎么折腾还不是为了这张嘴。马车晃晃悠悠地经过很多春福没有听过的城镇,有的地方落了雪,一片银装素裹,苍茫的白铺陈在田野间,让人震撼。
马车到穆府天已经黑透了,穆夫人没想到季成会将春福娘两也带来,脸上的欣喜不由淡了几分,披着貂皮大衣出去迎人。体谅儿子一路辛苦,她只是吩咐下人备些热汤饭送去二爷的院子。春福将孩子紧护在怀里,生怕被风寒给吹到了,对于穆夫人的冷漠对待并没有放在心上。
季成将此收进眼里,匆忙问了两句:“听说母亲病重,身子可是好些了?”
穆夫人倒是没说假话她确实生病了,只不过是外出办事时染了风寒,一到冬天她的病就好得慢了,她要是不把病情夸大今年过年就见不上儿子了,她心里并无愧疚,虚弱地笑道:“并无大碍,只是想你想的紧了。时候不早了,明儿咱们母子再好好说话。没想到她们娘俩也来了,我派人去找个乳母来帮忙照看孩子。”
季成知道春福舍不得将孩子假手他人,摇摇头说:“孩子让春福带吧,她做娘的最清楚孩子的习惯,一倒手孩子又该哭闹了。念念脾气不好,得顺着来才行。”
穆夫人张了张嘴,一会儿才笑道:“也好,春福对京城不熟悉,有孩子陪伴也不至于无聊。成了,快回去歇着吧。”
疲惫不堪席卷了整个夜晚,春福将孩子安顿好,和季成说了两句话就沉沉地睡去。季成本来还想宽慰她两句,见她这副样子心也软了几分,她身单力薄跟着自己来到这陌生又拘束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任风吹雨打都不变色,他看不下去,也舍不得。往后但凡母亲对春福有半点刁难,他觉不会忍着。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些事情只在看不到的地方发生,就算他再怎么防也不能一直守在春福身边。
第二天一早,穆夫人派了雨霞过来伺候,季成淡淡地看了一眼,叮嘱道:“你要是有什么不舒坦不要忍着,等我回来记得和我说,不要委屈自己。”本来两口子该是去给穆夫人行礼,春福是穆家的媳妇认认祖宗也是应该,只是穆夫人以春福照看孩子不便,铺子里的事又跟着忙起来了,便免了晨昏定省的那套。季成想着春福也能自在些,便没有说什么。
春福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她哪能让别人欺负了去,最多别人扔石子她扔砖头砸回去,“礼尚往来”的道理谁不懂?不管什么时候谁都别想从她这里讨半分便宜。
在高门第里待惯了极容易沾染主子那套脾气,完全不知自己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倒是一致看不起春福这个命好的村妇。春福虽极少让她们帮着做事,却也免不了受些送东西不及时的小刁难,不过春福没有气急败坏,也没和季成告状,依旧笑脸相待。
她看得清楚有个叫兔环的丫头总在别人刁难她的时候躲得远远的,连看都不看一眼,她却觉得十分有趣,在念念睡着的时候走到她身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去玩?”
兔环彼时正在泡茶,听到声音垂着头:“她们忘了她们的身份,奴婢没忘,奴婢不求别的,只求在穆府干活的这几年不犯错就成。您是二爷的夫人,是主子,奴婢就该伺候着。”
春福失笑,这座府里她大概是第一个将她当做主子的人,没再多说什么回去看孩子了。她身上穿着锦衣华服,戴着上好的首饰,给不知情的人看来完全是一个富家太太,可她出身在村庄里的身份让这些人嘲笑不已。她如今倒是能明白现代社会村里的孩子再遭受别人冷眼相待时是何场景,在她看来却没什么高贵不高贵可言,出生地并不是谁能选的,有些人即便出身再好不成器,而有些人出身贫寒却成为一代帝王,她不在意,让她们说去就是。但是她对兔环却有几分好感,平日里会用自己的银钱赏她。
穆家的东西并不属于她,她不会争也不会抢,她有属于自己的体面,别人不知,她自己知道就是了。活着向来是活给自己看的,别人口中的好坏又算得了什么。
季成回来的越发晚了,脸上的疲惫越发明显,她知道他看似冷淡,别人交给他的事情他会尽全部的力量做好。他和她说不要委屈自己,现在他何尝又不是在委屈亏待他?她看不过去,轻声说:“要是太累就歇歇,一下子哪能消化了。”
季成抱了抱她,笑着摇头:“没有的事,我一个大男人连这点东西都学不会不是笑话吗?”他亲自接触过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甚多,有些突发状况与他来说完全摸不着头脑,让他一个只会出苦力的人来做这种攻于算计的事着实有些为难了。只是他一想到将来聪明的春福替他抗下这些苦累就心难安,越发逼迫着自己去学。
穆夫人乐于看他这般勤奋,更将唐小小找来陪在身边帮他,别人不解,明眼人却知晓这是穆夫人告诉旁人唐家的千金是她穆家的准儿媳,自家的铺子准许外人插手,能想出来的理由也只有此了。
一心忙着多往脑子里装些东西的季成却没有留意到这些,不甚在意的与春福说:“母亲让唐家小姐在一旁帮着我,我总觉得不合适怕毁了人家的名声,母亲却说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太过拘着却显得没胸襟了。”
☆、第100章
春福闻言一笑,轻声道:“你既然觉得不合适与母亲说清楚就是,也免得坏了人家得名声,往后的路终究是你一个人走的,别人帮又能帮得了几时?”
春福不过就事论事并没有别的意思,季成也不是那种没脑子任人撺掇的人,他心里的最后那点顾虑打消,将春福拢到自己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叹口气说:“越来越忙,都没什么时间陪你们母女两,现在总觉得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给自己找罪。”
春福依偎进他的怀里,床足够宽敞,念念睡在最里面,偶尔嘴角露出一抹笑,看得两口子的心都要化了:“我们没有关系,你的事情要紧,这里就和家一样自在,等你忙好了,天气暖和些了带我们出去看看吧。都说京城繁华,我也想开开眼界。”
季成心上却越发难受,这样得生活与他所想的日子差得太多,天天不像是在为自己生活,明明想要拒绝可在看到母亲那张殷切得脸时只能放弃,他太累了,如果可以真想好好歇歇:“后天我带你出去,把孩子交给母亲看吧?”
春福想穆夫人不喜欢的只是她而已,对自己的孙女应该不会有敌意,便点头应了。这一夜温香软玉在怀,季成却没有功夫动别的心思,很多事情从他脑子里划过,有些什么东西像是要挣扎着跳出来,可他又不能明白。
第二天一早,季成没有急着去铺子直接去了母亲院子。穆夫人没想到儿子会来看她,只当是来陪她一起用早食,脸上笑容满满:“这些日子不忙吗?年过了一切都照旧,人就和陀螺一样,年年月月转着不能停歇。”
季成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摇摇头说:“儿子想和母亲商量个事,往后不要让唐姑娘来了,铺子里得师傅众多都能教我,我学得无非慢些,别累及了人家姑娘得名声。我已经让铭堪去府上传话了。”
穆夫人带笑的脸先是一白,继而认真地问:“可是她哪里不和你的心思?她向来乖巧懂事,又颇懂商道,怎么会……”
季成轻笑着说:“与人家姑娘无关,母亲,明儿我想带春福去街上转转,您带念念一阵可成?她很听话不会无缘故的哭闹。我先去铺子里了。”
穆夫人指着满桌子吃的急道:“你也不吃些东西再走?一大早的身子哪受得了?”
季成站起身道:“春福给我做着吃了,娘自己用吧。”
穆夫人看着他的身影走远,重重地拍了桌子:“春福,春福,一天到晚就知道那个春福。我看不打发了她,季成的心永远收不回来。小小多好的姑娘,他怎么就看不上?正儿八经地千金小姐,和咱们穆家家世又相当,顶顶配的,我就不懂他什么眼光,眼睛里只能装得下那个村妇。”
云扶在一旁盛好汤,笑着劝慰道:“二爷和那位毕竟是新婚燕儿,她又给二爷生了孩子,感情自然好。唐小姐固然好,可是二爷不知道唐小姐得好,还得多接触才成。既然二爷不喜欢在正事上见唐小姐,夫人可以安排家宴,这样好亲近些。铺子里的事多是男人在外打拼,女子在外终是不便。即便再有能耐,男人家总不喜欢太过强势的女子。”
穆夫人笑道:“还是你这丫头看的明白,也罢,随他去。一会儿你把那个村妇给我叫来,我有话问她。”
云扶叹了口气,依言去办事了。
春福彼时正在屋子里逗念念玩,一边与兔环说话儿。兔环在她几次示好后终于放下了防备,笑容满面的同她说些好玩的事儿。穆家她所知道的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跟倒豆子似的告诉春福,只是说到穆夫人,为难的说:“二爷才来的时候,老夫人打算让雨霞在身边伺候着,后来为了唐小姐不了了之,我们都以为是要抬了她做姨娘的。夫人现在在这院子里真是尴尬,外人都知道老夫人是中意唐家小姐做二爷的正室夫人。”
春福没有淡笑不语,果然与她想的一般,穆夫人看不上她,觉得自己得儿子只有正儿八经地千金小姐才能配得上。
“夫人不难过吗?这样太欺负人了,你真应该告诉二爷,让他知道这座府里很多人都在欺负你。”兔环担忧地看着春福,这个人虽然出身低了些,可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度却与官家太太没什么不一样,如今只觉得贵气非凡。
春福摸着念念得脸:“我不会难过,能让我难过的只有二爷对我的感情变了,若真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
她的话音才落,老夫人身边就来了人,这是春福来穆家第一次受穆家女主人的召见,将孩子交给兔环,低笑一声:“亏得这两天她亲近你了,我也能腾腾手。”
老夫人住的院子是穆家最宽敞富派的,春福一步一步的走进去,直到看到一脸肃穆的老太太,她才知道在自家时的模样已经算客气了。
春福恭敬地笑道:“母亲。”
穆夫人示意她坐下,沉声道:“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二郎不愿意小小帮他,是不是你在跟前说什么话了?我们穆家在京城也是体面人家,与许多权势富贵交好,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能接受你这种身份的人。我知道这样对不住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忍受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只要你愿意离开我儿子,东坡村的一切我都给你,再给你一辈子吃穿不愁的银子。至于孩子,你也一并带回去罢,我们穆家要的是能撑起整个家族的儿郎。”
春福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笑又狗血的笑话,轻嗤一声,悠悠道:“既然老夫人并不曾将我当儿媳对待,我便也不套近乎了。只是女子出嫁从夫,您有什么话还是同季成说罢,只要他有一句不愿意要我们母女两的话,我绝不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