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切,秦慕白不禁暗自一笑:人过留声雁过留痕,哪里会有不留下蛛丝马迹的?毫无疑问,这一次突然爆发的洪灾,将一些贪官吓坏了,露出了他们的狐狸尾巴。于是他们慌了,急忙找借品来掩饰。不管这祝成文是清官还是贪官,毫无疑问他都是被人杀人灭口的。然后,这“消失”的洪水肯定还大有文章,少不得又是冲刷了哪处别的地方,然后再筑堤坝,再投粮食。而军队损失的口粮,就在被迫迁移的百姓们身上掠夺回来,填补空缺。
一来二去,这小小的洪峰冲到一处地方,贪官集团贪污留下的空缺就越小。这堤坝筑来筑去,反正都是耗的百姓们的钱粮,吃苦受累送性命的也只是普通的府兵将士。再然后,他们还可以向朝廷上报灾害损失,请求拨款赈灾抚民重建家园之类。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那些世贪蛀虫们简直就像是高利贷一样,躲在暗处利滚利的大发毫无人性的国难财。最后,他们或许还会因为救灾得力被朝廷嘉奖!
天下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那真的罪该万死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时代,总有一些蒙昧的良心宛如畜牲般的官僚,喝着人血吃着人肉,中饱私囊发这种断子绝孙的昧心财!”秦慕白越想越怒,心中一团烈火腾腾的燃起。
假如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那这桩案子真是贞观朝罕见的官场丑闻与惊天巨案!
贞观一朝,皇帝李世民最注重节俭与廉洁,以身作责厉行节约。官场上下的整体风气也十分的良好,虽说“天下无贪”这样的事情有点理想化,但贞观王朝的官场风气和官员的使命感与责任感,都是令人称道的。上至宰相下到九品小吏,像魏征那样位极人臣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人,比比皆是极为常见。而且,这绝不是简单的做秀,节俭与廉洁几乎成了贞观王朝官场之上盛行的风气,就如同其他的许多时代,一想到某人是当官的就会让人条件反射的认为,此人家中必定有钱。
现在的情形是,一见到当官的,尤其是当大官的,此人家中多半清贫如洗。如果哪户官宦人家钱财扎堆,那还是一件挺丢人的事情。所以,大唐的仕族普遍都是瞧不起商人的,认为他们只知逐利,不重名节。
但世间之事从无绝对,整体风气虽然如此良好,可总是难免有些害群之马。秦慕白越想越清晰,这一次的洪涝灾害,冲垮的不仅仅是堤坝,还将一些巨贪们冲出了水面。
要坐实自己的猜测,很简单。但是秦慕白暂时按捺下来并没有急于发作,因为当务之急仍是抗灾抚民,于是他都没有急于将这些推断告诉李恪,因为眼下仍然没有证据,别误导他才好。
接下来的几天,秦慕白辅佐李恪,率领成松年与马昆等人,开始了加固堤坝与安顿灾民。无数的钱粮帐蓬、牛羊牲畜与种子桑织等物,在朝廷的调拨之下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运来。稷山县出走的灾民也回来了一批,暂时算是安顿了下来。然后李恪等人就要开始帮他们重建家园恢复农桑了。
这个时候,秦慕白暗中查询,果然又发现了另外的线索。上一次洪水冲刷稷山县县城之后,洪峰被阻,大量的洪水冲进了山河水泽之中,临近的绛县马上洪警告急。瞬间,那边的河堤就垮了。又是五六千石粮食投进了洪水之中。如炮制下来,已是万余石军粮没了影子!
与此同时,秦慕白去了堤坝查看那些用来投洪的粮袋,发现里面装的,多半都是陈米有些甚至已经是霉变了的,可比大唐军队用的上等白米廉价了数倍不止!光是这万余石大米的差价,就足够让许多官吏赚得杯满盆满了。
果然是这样的。
贪官们先是贪污朝廷下拨的防洪款项,事发之后又用这许多的法子来补缺。再加上祝成文已死,洪堤已破,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就算朝廷要追查贪官,那什么污水脏水都能泼到祝成文的身上去,让他这个已死之人当替死鬼了。
好歹毒!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慕白乔装打扮之后走到那些灾民们中间,暗中听他们说说祝成文这个官儿怎么样。灾民们普遍反映,虽然祝成文上任不到一年,在政绩上没有什么非常突出的地方,但也从来没什么大的劣迹。算不上什么非常出色的好官,但至少不是贪官。因为他来到稷山县半年了,连妻子儿女都没接过来,因为怕自己的俸禄养不活,因此让他们在自家务农种田孝顺父母。他平常也很节俭,偶有闲钱也只拿来买书,从不在外花天酒地交朋处友。
而且秦慕白还听以前县衙的一门衙役说起一件事情。就是在去年的时候,祝成文屡屡上书请求州府,下拨款项修筑防洪大堤。州府一直没反应。有一天祝成文急了,亲自跑到州府衙门去,结果回来后怒气冲天,而且头一次喝得大醉,将自己关在房中痛骂不止。后来就有传闻,说祝成文公然顶撞上官,这官儿恐怕是做不长久了。
祝成文多少有点书生意气,当即便修书辞官。七品县令,州府衙门是有人事任免权的,只在事后经过吏部的准核即可。可是刺史府的下文是拒绝了他的辞职,还下来了官吏亲自当面劝说,让他好好当官不要义气用事。关于修筑防洪堤坝的事情,由于款项巨大刺史府无力拨放,因此早已上报朝廷在静候佳音。
后来不久,朝廷果然拨款了,防洪堤坝也的确是动了工。但不到三个月,洪涝就爆发了。洪水刚刚爆发,祝成文便出示了县令榜文,声称还有更大洪峰到来,强令满城百姓即刻逃难。然后他自己就自杀了。
将听到看到的这一切全部综合起来抽丝剥茧,秦慕白心中暗暗料定,祝成文必定已与贪官集团有了莫大的关联。要么是强力抗争的知情人,要么便是参与者之一。下令满城百姓迁徙,只是为了让军队趁乱虐夺他们的粮食财物,用来填补贪污留下的巨大空缺。至于这命令是不是当真是他所下,还值得怀疑。能伪造他的遗书,就不能再伪造一份县令公示榜文么?
同时,祝成文这个死人也是个最好的代罪羊了,真要查到了最后贪官们无可抵赖,他们肯定会说,钱就是这个祝成文给贪了。
“这人哪,怎么会比洪水猛兽还要凶恶歹毒呢?”秦慕白现在,是既心寒,又愤怒。
第109章 树大根深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慕白先后考察了几处堤坝,检验了用来筑堤的米袋,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
绛州洪涝是天灾没错,但有人利用这一场天灾,在大发国难财,并企图掩盖之前贪污防洪款项的罪名。从中,还有人被谋杀。
这在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的贞观大唐,已经可以算是惊天大案了!
几年前贞观大唐曾经创造过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法治纪录——全国上下一整年的时间,只有29人被判死刑!
三年前的贞观八年九月四日,更是有一件轰动天下的奇闻发生——那一天,曾经被李世民放回家过年并参加春耕秋收的三百多余死囚,没有一个人缺席,全部重新回到死囚牢,准备上刑场受死!
事情的起因曾是这样的:大唐有俗例,凡死刑,必须由皇帝亲批,在秋后才可执行。而且在批示死刑之前,李世民都要巡囚。只要有囚犯喊冤,无论此案如何证据确凿,大理寺都必须推回重审,以免误杀好人。
那一天李世民巡囚,三百多余死囚居然没有一个人喊冤。李世民当时就比较惊奇,为什么今年的死囚比前两年的29人多出这么多?难道这些人都不怕死么?看到这些死囚多半都是青壮年,李世民突发奇想,决定放这些死囚回家与家人团聚过年,并参加来年的春耕,并与他们约定,让他们来年的秋后时辰,再回牢房来受刑。
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一般。可是一年后,这三百多名死囚居然全部一个不少的又回了牢房。与家人们在一起享受了人生当中最后一年光阴之后,这些死囚们个个感激涕零甘愿受死,当场感动了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李世民当即大赦,将这些人全部赦罪放回了家
贞观大唐一向政治清明、治安良好,而且一向主张“慎刑”。犯罪率也相当的低。可是在绛州却发生了如此恶劣的事件,真不知道李世民和那三百多名死囚知道后,会做如何感想。
经过几天的暗中排察与证据搜集,秦慕白已经将案情弄得八九不离十的清楚了。于是他找到李恪,二人密谈。
秦慕白先将自己找到的各种证据、推论说给了李恪听,并问李恪的意见:“殿下,现在是时候动手抓住这些贪官恶吏了么?”
“不忙。”李恪不急不忙,摆了摆手说道,“近日,我们一直在忙碌安置灾民、重建家园恢复农桑的事情,绛州府上下所有官吏,都在拼尽全力的办事。如果这时候突然动手抓人,势必打草惊蛇弄得一片风声鹤唳。这不利于大局。”
“殿下所言甚是。”秦慕白说道,“地方州县的官员不比京官,他们彼此之间协作紧密关系也十分的牢固,真要查起人来,恐怕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牵连。我总感觉,绛州这里不是一件小案。这里的大小官吏好像都牢牢抱成了一团,如同一颗深根大树。一但我们动手要去拔起某根树根,恐怕就得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根树原本没多少力量,轻而易举也能抬起来。可如果它的根在泥土里盘根错节蜿蜒曲折,那就不那么容易了。”
“说得好。”李恪的眼角绽出一抹精光,轻声道,“这几日我特意派权万纪,以征调民夫人手的名义去了一趟绛州州城。其实,是为了打探成松年、马昆等人的底细。结果,大有发现!”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秦慕白问道。
“有。而且非止一般的特别。”李恪说道,“原来成松年和马昆,都不是一般的俗吏。成松年这个小小的五品州刺史,却是大有来历。早在十余年前,他曾是隐太子李建成府中的一名小吏。父皇登基后,并没有对这些人进行大清洗斩尽杀绝,反而进行安抚,大部份人都被继续任用了。当时,成松年就被任命成了这稷县的县令,一干就是七八年。直到五年前,也不知道他托了一条什么样的门路,和绛州的胜南侯府挂上了关系,将自己的女儿嫁了过去做妾。然后他官路顺畅一路扶摇,直到做到了本州刺史。慕白,你知道这个胜南侯是什么人吗?”
“何人?”
“他是我大哥——也就是太子的奶娘的亲弟弟。”李恪微自一笑,“别小看奶娘。咱们皇族的子孙,从小多半是被奶娘带大的,跟奶娘的感情有时候比对亲娘还要亲。私下里,太子见了这个胜南侯尚且称他一声‘叔叔’呢!我对待我奶娘的儿子,也如同亲兄弟一般。上次不就是跟他们在一起赌博射猎玩得太疯,才被弹劾了么?”
“如此说来,绛州这块地方还真是树大根深。居然牵扯到太子!”秦慕白拧了下眉头,回想当初皇帝交待的事情,心中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皇帝的言辞那么暧昧,原来他早就想到此事可能跟胜南侯有关,从而牵扯到太子。现在满朝风雨都是事关太子如何不屑,皇帝有心废立。如果这件案子再牵扯到太子,那就真是敏感了。难怪皇帝反复交待,让李恪和秦慕白不要急于打草惊蛇,如果有特别情况,先要回奏给他知道。
“这个马昆的来路也不小呢!”李恪说道,“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兵勇,何以突然之间蹿升得这么快,成了五品都尉执掌全州兵马呢?原来,这个马昆本就是成松年的拜把兄弟,二人当年一起在隐太子府上当差。玄武门之后,马昆因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于是离开隐太子府六率回到家里,继续务农,顶多是一名普通的府兵。可是后来成松年发绩,便将他这个拜把兄弟给提携了起来,直到做到绛州府兵都尉。他与成松年,一文一武,在绛州可谓是支手遮天了。再加上胜南侯在京城的关系照顾,绛州这块地方简直就要自成一国尾大不掉——当然,这一国之王自然便是胜南候。成松年与马昆,也不过是他的帮凶打手而已。”
“真是讽刺!一个小小的胜南侯也敢如此乖张!”秦慕白不禁冷笑,“殿下,你现在作何打算?如果将此奏上报,虽然我们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只要皇帝派御史与大理寺的人下来彻查,必定能够水落石出。到时,就能将绛州上来的这一伙毒瘤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这我知道。”李恪拧了一下眉头,面露难色,“其实要收拾胜南侯、成松年等人并不难。他们虽然看起来比较强大,那也顶多只配在州县官员面前横行,本王还未将他们放在了眼里。只是……此事事关太子,不得不慎重。你可知道,父皇向来最为痛恨皇亲国戚只法犯法,仗着自己的身份荫庇胡作非为。上次我被弹劾,父皇之所以那么生气对我下那么重的处罚,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看不惯我与我奶娘的儿子们在一起厮混。父皇亲口训斥我,身为皇家人,就要时刻想着维护皇家尊严,以身作责。皇亲国戚这个身份,不是用来欺上压下、鱼肉百姓的。这一次如果让他知道太子奶娘的弟弟如此乖张大逆不道……我很难说,皇帝会不会因此借题发挥,对太子不利。”
“我明白你的心情。”秦慕白说道,“现在,朝堂之上的夺嫡争储之风越演越烈,太子与魏王两大阵营彼此水火不容相互攻讦,皇帝对此非常恼火,但一时又没有完美的解决之法,因此都有些焦头烂额了。你若在这时候突然参上太子一本……那可就真的令人暇想了。皇帝与众臣会猜测,吴王这是在帮助魏王争储,还是自己想跳出来分一杯羹呢?常言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纵然是没有这分用意,到时也难逃嫌疑。一但被卷进这道洪流,那可就祸福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