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以既存的性别阶级框架来看,她的说法好像挺有道理。
长期在片山二郎的身边工作,原以为自己所协助的事项就是为了实践社会公平,孰料,每件工作的「成果」却是助长不公不义的恶况。许多人都说时间对每个人最公平,每个人一天只有24小时,不分贫富贵贱或阶级,大家一律都在这种标准化时间内生活。
然而仔细观察与思考,会发现这根本是个完美骗局:
标准化时间本就是在中世纪时人为创造,当然也可藉由人类的力量去掌控改变─欧美的冬夏令时间也是个例子。有权有势的人在饮酒作乐后倒头大睡,身边拥着各式各样的美女时,很多人的睡眠时间却被那些傢伙给彻底操控,作为自身24小时的延伸,这么一来,还能大言不惭主张每个人拥有公平且相同的时间吗?
「里奈的说法确实不无道理。」
陷入思考的汤川内心不禁发出赞同。
「你在想什么?真的在想『色色』的事吗?」里奈故意挑眉发问,左手做出猫抓耳可爱动作,左半边胸部差一点点就要走光。
「啊…对不起。」思绪纷乱的汤川只好红着脸道歉。
「你慢慢来,等一下我会清洁乾净,真的没有关係。」里奈再次发出悦耳的笑声,转身享受温热的蒸腾雾气繚绕全身。
汤川对于眼前女子超乎年龄的成熟与举止备感讶异,甚至反过来对他开了有点大胆的玩笑。他在片山的身边时,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拥有沉鱼落雁美貌、美若天仙的女人多不胜数,却未曾碰过像里奈如此特别的女人,令人惋惜的就是脸上那道疤痕。假如没有那道奇怪的明显伤疤,里奈绝对是个魅力十足的大美人。
汤川如厕完毕后说:「对了,你携带的衣物好像不是很多,不嫌弃的话,我高中时的衣服还可以勉强当作睡衣或居家休间服。」这样才是所谓的公平,他心中如是盘算。
「真的吗?那就再次感谢你哟!」喜出望外的里奈转过身背对汤川道谢,继续在剑岳山脚下的屋子里洗涤自己的灵魂。
她摸着自己的白嫩双峰,捏疼了粉色乳头,确认此刻的真实存在感,也许人生的道路更为狭隘,未来仍然混沌不明,但是她不用再继续贩售自己的肉体,或许那道疤痕的痛楚依旧,身心的痛苦好似在bwithyou演唱会谢幕时获得难以言喻的缓解,死神的舞步轻盈流畅,却带不走她的性命,冥冥之中彷彿真的丢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伊达里奈忍不住发出呜咽声,接着她整个人沉入了浴缸之中,将自己逼到换气极限才缓缓浮出水面。从浴缸中起身后,她鼓起勇气看着镜子,抚摸左脸颊上那道改变人生的印记。浴室内蒸腾的白雾在镜中彷彿抹去那道伤疤,剎那间,她见到了童年时期无忧无虑又可爱的小里奈,在镜中朝她微笑挥手。
关上浴室木门后,汤川吐出一口气后喃喃低语:「怎么把自己搞得像个处男高中生似的?明天去隔壁镇上买两盒保险套好了,哎,我到底在想什么啊?」他用力敲了自己的脑袋。
浴室木门之后传出舀水声与洗刷地板的声音,縈绕在汤川充塞各种想法的浑沌脑中。
约莫十多分鐘过后,汤川哲哉的房门发出规律三次敲门声,他一时之间无法会意过来。
伊达里奈梳洗完毕后站在房门口,发梢还带有些许湿润─汤川想起自己过于粗心,没有将吹风机交给眼前女子。里奈从旧衣中挑选一件尺寸最小的白色背心搭配自己的牛仔短裤,背心胸口处写着德文草写”zeit”,白色背心勉强合身但尺寸依旧略大,而且她并没有穿上内衣,一不小心胸部便会走光,然而她却不以为意,行为举止和神情相当自然,宛若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汤川先生,可以带我到附近散步吗?」
「当然没问题,里奈要不要先穿上薄外套?」
她微笑摇头:「其实我出身自北海道,现在的气温对我来说恰到好处,感觉非常舒适呢。」
皎洁明月高掛夜空,汤川哲哉觉得今晚夜色特别美丽;虽然他内心尚有一道最艰困的问题必须赶紧解决。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啊?」里奈比着自己丰满胸前的”zeit”。
汤川不敢直视月色下的美好春光,害羞撇过头去后回答:「是德文『时间』的意思,如果后面再加上“-tung”,就会变成报纸(diezeitung)。」
「好厉害,汤川先生好博学多闻。」
「才没这回事,以前工作时曾去过德国与瑞士出差,入境随俗学了一点点,不过在日常工作时常被老闆责骂是饭桶、蠢猪。」汤川前往瑞士及德国乃是为了协助片山二郎洗钱或从事隐匿资產的非法交易,这种工作内容根本无法说出口。
「现在你就是自己的老闆,而且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所拥有的几乎都是孤独的时间。」汤川叹息后继续述说:「虽然不会再挨骂,也有自然美景相伴,可是…」
「可是你现在多了一位邻居喔!」贴心的伊达里奈截断了汤川的寂寞告白。
汤川哲哉不禁露出一丝困窘中带有欣慰的笑容。
有好几次在进行援助交际时,寻芳客只是爱抚着里奈的性感胴体,却无意发生性爱,其中有男有女,不乏有企业菁英或律师法官之流,兀自述说着自己的寂寥与生活中的苦痛,彷彿把她当成另类的心理諮商师,偷偷说出平日难以啟齿的秘密或愁绪,许多人内心伤疤的疼痛,却没办法对身边之人轻易说出口。里奈从中学到了不少抚慰人心的应对方式,更理解各式各样的人生困境与无奈。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人生。
两人并肩走在田间小径上,一道夜风从远处山林穿越田野而来。
「啊!好舒服的微风,在东京很难感受到如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里奈用力敞开双臂拥抱从山林里奔跑而出的夜风。三年多前,远方山林的每阵风都让她备感绝望,每道声响都令她胆颤心惊,如今却有截然不同的全新体会。
汤川哲哉朝风中叹出一口气:「但是这里待久了,确实也会感到寂寥和无趣。」汤川无意间发现用力朝夜空伸展双手的里奈已经走光却不自知─或许寂寞无聊但是可以享有最真实的不羈自由?
「可以请问令尊是个怎么样的人吗?」拉好白色背心的里奈提出最艰难的问题。
「这个呀…真的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实际上,汤川哲哉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和父亲的感情只能算是普通。双亲在结縭十多年后才生下他。处于倔强叛逆的青春期时,母亲因病已不在人世,高中毕业之后,他便离乡背井而上京求发展;步入中年初期,以两袖清风的颓丧窘态回到老家,在跟随老爸学习相关农耕知识和技巧时,才慢慢尝试瞭解眼前弯腰插下秧苗之人。
「父亲是个坚强又温柔的人。有时相当固执难以沟通,可是他会用真心去对待身边的人事物,甚至为了母亲和年幼的我而戒菸,这一点最令我感到意外。」汤川往前跑了几步后用力一跃,彷彿接近夜空的话,就能更贴近自己已逝的双亲。
「老爸最大兴趣就是听老歌与在山林里间逛。起初我觉得非常无聊,直到最近才稍微能够体会到其中乐趣。他曾说世界上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寧静。」
「没有幸福?」里奈细思这句话的涵义。
「我到现在也办法全然体会,说不定根本不需要思考,只要不迷失自我,努力维持自我存在的本质,等到那个瞬间来临,自然会有真切的感受及顿悟。」他想起好像哪个怪怪的哲学家曾说过类似的话,那位哲学家没抽菸草最后却死于肺病。
汤川转身望着银白月光下的伊达里奈,左脸颊上的疤痕此时非常明显,他却不以为意。
他想起方才在浴室里的尷尬景象,然而里奈却说只有人才能选择是否公平对待他人。没有人可以不被社会现实所咬伤,差别仅在于伤痕最终留在灵魂或是外表之上?
「自我存在的本质吗?」里奈望着陷入沉思的汤川开口。:「汤川先生,从下午到现在,你不曾想过站在眼前之人或许不叫伊达里奈,世界上可能根本没有这个人,眼前的女子很可能居心叵测想图谋你身边的东西。」
汤川抿嘴后回答:「只要你能够认同自己,名字或身分并不重要,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帮我做了非常美味好吃的晚餐佳餚。假如想要图谋不轨,刚才在浴室就会竭尽全力诱惑我了。」
「哎呀,那可真是抱歉。这么说来,刚才都是我的错囉,需要特别弥补吗?真的这么想要喔?」里奈双手插腰,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十分俏皮可爱。
汤川哲哉没有勇气接下这颗快速直球,故意选择挥棒落空:「我猜你应该就是三年多前,老爸在森林里捡到的那位仙女。」他决定正视自己内心的情感─下午对眼前年轻女子早已一见钟情,不论她是否为伊达里奈。
「我才不是什么仙女咧!」里奈摸着自己左脸颊上的疤痕露出羞赧微笑。
一隻三色小花猫忽然从田间走了出来,不停在里奈脚边磨蹭。
「我绝对没说错,牠只会对仙女撒娇而已,小花,没错吧?」小花猫转头朝汤川喵了一声,他决定明天要给小花特别加菜。
在两人的回程途中,伊达里奈在月光映照下哼唱出”年轻小鲜肉”及诱惑力十足的“不要脱掉人家的水手服啦”,富有韵律地摇摆身躯,伴随娇俏手部舞蹈动作,汤川则是负责最简单的和声部分。眼前与世无争、充满欢乐的氛围,让他的身心感到愉悦舒畅─尤其是副歌部分有猫抓耳动作的“不要脱掉人家的水手服啦”。
「你其实很适合当爱抖露。」汤川忘记眼前女孩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疤痕。
「是呀,伊达里奈确实是爱抖露。」
「欸?」汤川不解其意地搔着头。
bwithyou的二期生正式出道时,汤川哲哉早已回归这片寧静祥和的山林乡野。
「回答我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人家现在才不给你咧!」里奈大声对汤川唱出”不要脱掉人家的水手服啦”最后一句歌词,惹得这位独身男子哈哈大笑。
一路跟随两人的小花猫突然加速往前奔去,消失在暗夜的风中。
伊达里奈心平气和说:「汤川隆夫先生捡到我的时候,他的随身听正播放”年轻小鲜肉”这首歌曲而且好像跟着哼唱呢。」
汤川噗哧一笑后调侃自己的父亲:「我无法想像老爸唱这首歌的模样,他唱歌非常难听,连我老妈都会不停嫌弃。」汤川哲哉自己的歌喉也不怎样,说不定远比不上自己父亲。
伊达里奈抬头望着明月说:「然而对我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籟之声。」
就在双方走到门口前不远处时,汤川惊觉自己不小心在下午将吉他给遗忘在门外。一时兴起的他,赶紧抱起吉他对里奈说:「换我来露一手,绝对比我老爸好太多了。」
两人坐在小庭院的木製长椅上,温柔月光就是最佳的聚光灯。
汤川哲哉神情认真,首先把吉他好好调音,接下来抱着吉他乾咳几声故作发声练习,随后开始陶醉地自弹自唱:
“allflowersintimebendtowardsthesun
iknowyousaythatthere'sno-oneforyou
buthereisone,
allflowersintimebendtowardsthesun
iknowyousaythatthere'sno-oneforyou
buthereisone,hereisone...hereisone”
这是被誉为天才歌手的jeffbuckley和cocteautwins主唱elizabethfraser合唱的”allflowersintimebendtowardsthesun”。
jeffbuckley的嗓音具有高度延展变化性,歌唱情感丰沛,詮释歌曲的功力令人折服,可惜正准备在音乐界发光发热的他,在1997年5月底和团员一起在曼菲斯进行录音作业,却在29日傍晚结束工作时,突然跳入密西西比河的支流内游泳。团员们起初不以为意,后来发现事情不太对劲,jeffbuckley倏然在大家眼前消失无踪,遍寻不着。
几日后,他的遗体在河流下游被游客发现,结束了短短30年的生命。那时他并无饮酒或服用药物,至今仍不知为何他会在衣着完好的状况下,忽然一时兴起跃入河中游泳?
jeffbuckley在世时仅发行过一张专辑,许多歌曲是在不幸辞世后才陆续问世。elizabethfraser是他的前情人,两人在恋爱时合唱这首歌曲互诉甜蜜情衷。当elizabethfraser获知噩耗时,她正在录製trip-hop超级天团massiveattack的经典名曲”teardrop”,她当场难过悲痛落泪并将此曲献给她的旧情人,以慰他在天之灵。
”allflowersintimebendtowardsthesun”这首歌曲其实从未正式发行,仅有录製母带而已,在jeffbuckley过世后于网路上流出,甚至找不到流传的来源,更添神秘与无限想念的哀伤愁绪。歌曲开头是elizabethfraser的爽朗俏皮笑声,接着在空心吉他刷弦声中,由她开头吟唱,中途加入jeffbuckley柔情唱和与电吉他的cleantone音色。歌曲旋律轻快悠扬,两人和声对唱的真挚情感表露无遗,是一首相当雋永的情歌。
伊达里奈坐在长椅上跟随节奏左右摇摆身体,看着汤川哲哉沉醉演唱的表情,她着实不好意思说出:「令尊歌喉肯定好很多,这首歌曲你唱的真难听!」
然而她可以感受到眼前之人是真心唱出内心情感,这是头一次有人深情对她唱出情歌。不时走音的难听歌声,彷彿化作一隻又一隻的小小青鸟,不停围绕她飞翔,长期以来冰冻的内心接收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平静。
吉他刷弦声结束,两人之间霎时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低声蛙鸣以富有节奏的方式,持续唱着属于牠们的特有情歌。
人生有时候需要赌一把,汤川哲哉慎重地放下吉他,决定赌上最后一次。
他转身看着伊达里奈的左脸颊:「里奈,你想不想住在海岛上,在那里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啊…你说什么?什么?可是这里到处都是田野山林啊!」里奈不自觉轻摸脸上疤痕,双颊感到燥热。
汤川哲哉宛若嗅到海潮带来的奔放气息,白色浪花从四面八方拍打他的身躯,接近无限透明的蓝色海水,从脚踝逐渐往他的胸膛缓缓上升。
「里奈,只要你愿意的话,这里所有的山林农田都将变成澄澈海水,好比阿塔卡玛沙漠会开出紫阳花。」他伸出右手握住里奈摸着疤痕的手,彻底远离那道印记带来的苦痛。
伊达里奈羞怯怯低头望着脚下土地,银白月色犹如化成冰凉海水,从泥土的缝隙源源不绝冒出来,轻轻抚摸她的脚踝。
「人家就说阿塔卡玛沙漠不会开出紫阳花嘛!」
她对那位曾在「死神手中逃离两次的女孩」及汤川哲哉低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