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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节(2 / 2)

因此韩子云也许不能算是借用“嗄”字,而是本来就是一个字,不过苏州、扬州发音稍异。

无论是读“夏”或“介”,“嗄”字只能缀在语尾,不能单独成为一个问句。《太太万岁》剧本独多自成一句的“嗄”?

原文是“啊?”本应写作“啊(入声)?!”追问逼问的叱喝。但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啊”字有这一种用法,就不必罗嗦注上“入声”,又再加上个惊叹号了。

《太太万岁》的抄手显然是嫌此处的“啊?”不够著重,但是要加强语气,不知为什么要改为“嗄?”而且改得兴起,顺手把有些语尾的“啊”字也都改成“嗄”。连“呀”也都一并改“嗄”。

旧小说戏曲中常见的“吓”字,从上下文看来,是“呀”字较早的写法,迄今“吓”、“呀”相通。我从前老是纳闷,为什么用“下”字偏旁去代表“呀”这声音。直到现在写这篇东西,才联带想到或许有个可能的解释:全校本《金瓶梅词话》的校辑者梅节序中说:“书中的清河,当是运河沿岸的一个城镇,生活场景较近南清河(今苏北淮阴)。《金瓶梅》评话最初大概就由‘打谈的’在淮安、临清、扬州等运河大码头上说唱,听众多为客商,船夫和手艺工人。”

说书盛行始自运河区,也十分合理。河上的工商亟需比戏剧设备简单的流动的大众化娱乐。中国的白话文学起源于说唱的脚本。明朝当时的语助词与千百年前的“耶”、“乎”、“也”、“焉”自然不同,需要另造新字作为“啊”、“呀”这些声音的符号。苏北语尾有“嗄”。《金瓶梅》有“嗄”字而未用作语助词,但是较晚的其他话本也许用过。“嗄”字一经写入对白,大概就有人简写为“吓”,笔画少,对于粗通文墨的说书人或过录者便利得多,因此比“嗄”流行。流行到苏北境外,没有扬州话句尾的“嗄”,别处的人不知何指,以为就是最普遍的语尾“呀”。那时候苏州还没出了个韩子云,没经他发现“嗄”就是苏白句末发音稍异的“贾”,所以也不识“嗄”字缩写的“吓”,也跟着大家当作“呀”字使用。因而有昆曲内无数的“相公吓!”“夫人吓!”

还有我觉得附带值得一提的:近年来台湾新兴出“到”字语助词,其实是苏北原有的,因为不是国语,一直没有形之于文字。“到”的字义接近古文“也”字。华中的这一个凋敝的心脏区似是汉族语言的一个积水潭,没有经过一波波边疆民族的冲激感染。苏北语的平仄与四声就比国语吴语准确。

《太太万岁》的抄手偏爱“嗄”字而憎恶“嗳”字,原文的“嗳”统改“哎”或“唉”。

“嗳”一作“sg”,是偶然想起什么,唤起别人注意的轻呼声。另一解是肯定——“嗳”是“是的”,“噢”是“是。”

不过现代口语没有“是”字了,除了用作动词。过去也只有下属对上司,以及官派的小辈对长辈与主仆间(一概限男性)才称是。现在都是答应“噢”。

作肯定解的“嗳”有时候与“sg”同音“爱”,但是更多的时候音“a”,与“唯”押韵。“噢”与“诺”押韵。“嗳,嗳,”

“噢,噢,”极可能就是古人的唯唯诺诺,不过今人略去子音,只保留母音,减少嘴唇的动作,省力得多。

“哎”与“嗳”相通,而笔画较简,抄写较便。“嗳”

“哎”还有可说,改“唉”就费解了,“唉”是叹息声。

《太太万岁》中太太的弟弟与小姑一见倾心,小姑当着人就流露出对他关切,要他以后不要乘飞机——危险。他回答:“好吧。哼哼!嘿嘿!”怎么哼哼冷笑起来?

此处大概是导演在对白中插入一声闭着嘴的轻微的笑声,略似“唔哼!”礼貌地,但是心满意足地,而且毕竟还是笑出声来。“嘿嘿!”想必,一时找不到更像的象音的字,就给添上“哼哼!”二字,标明节拍。当场指点,当然没错,抄入剧本就使人莫名其妙了。

对白本一切从简,本就要求读者付出太多的心力,去揣摩想象略掉的动作表情与场景。

哪还经得起再乱用语助词,又有整句整段漏抄的,常使人看了似懂非懂。在我看来实在有点伤心惨目,不然也不值得加上这么些个说明。

(一九八九年九月)

草炉饼前两年看到一篇大陆小说《八千岁》,里面写到一个节俭的富翁,老是吃一种无油烧饼,叫做草炉饼。我这才恍然大悟,四五十年前的一个闷葫芦终于打破了。

二次大战上海沦陷后天天有小贩叫卖:“马草炉饼!”

吴语“买”“卖”同音“马”,“炒”音“草”,所以先当是“炒炉饼”,再也没想到有专烧茅草的火炉。卖饼的歌喉嘹亮,“马”字拖得极长,下一个字拔高,末了“炉饼”二字清脆迸跳,然后突然噎住。是一个年轻健壮的声音,与卖臭豆腐干的苍老沙哑的喉咙遥遥相对,都是好嗓子。卖馄饨的就一声不出,只敲梆子。馄饨是消夜,晚上才有,臭豆腐干也要黄昏才出现,白天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也许因为他的主顾不是沿街住户,而是路过的人力车三轮车夫,拉塌车的,骑脚踏车送货的,以及各种小贩,白天最多。可以拿在手里走着吃——最便当的便当。

战时汽车稀少,车声市声比较安静。在高楼上遥遥听到这漫长的呼声,我和我姑姑都说过不止一次:“这炒炉饼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现在好些人都吃。”有一次我姑姑幽幽地说,若有所思。

我也只“哦”了一声。印象中似乎不像大饼油条是平民化食品,这是贫民化了。我姑姑大概也是这样想。

有一天我们房客的女佣买了一块,一角蛋糕似地搁在厨房桌上的花漆桌布上。一尺阔的大圆烙饼上切下来的,不过不是薄饼,有一寸多高,上面也许略洒了点芝麻。显然不是炒年糕一样在锅里炒的,不会是“炒炉饼”。再也想不出是个什么字,除非是“燥”?其实“燥炉”根本不通,火炉还有不干燥的?

《八千岁》里的草炉饼是贴在炉子上烤的。这么厚的大饼是绝对无法“贴烧饼”。《八千岁》的背景似是共党来之前的苏北一带。那里的草炉饼大概是原来的形式,较小而薄。江南的草炉饼疑是近代的新发展,因为太像中国本来没有的大蛋糕。

战后就绝迹了。似乎战时的苦日子一过去,就没人吃了。

我在街上碰见过一次,擦身而过,小贩臂上换着的篮子里盖着布,掀开一角露出烙痕斑斑点点的大饼,饼面微黄,也许一叠有两三只。白布洗成了匀净的深灰色,看着有点恶心。

匆匆一瞥,我只顾忙着看那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食品,没注意拎篮子的人,仿佛是个苍黑瘦瘠中年以上的男子。我也没想到与那年轻的歌声不太相称,还是太瘦了显老。

上海五方杂处,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反而少见。叫卖吃食的倒都是纯粹本地口音。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肤色全国最黑,至少在汉族内。而且黑中泛灰,与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较像南太平洋关岛等小岛(micronesian)与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从前进的中学,舍监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称与黄浦对立,想来都在黄浦江边——生得黑里俏,女生背后给她取的绰号就叫阿灰。她这同乡大概长年户外工作,又更晒黑了。

沿街都是半旧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户为了防贼,位置特高,窗外装着凸出的细瘦黑铁栅。街边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笔直的白圆筒树身映在人行道的细麻点水泥大方砖上,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晒褐了色,白纸上忽然来了这么个“墨半浓”

的鬼影子,微驼的瘦长的条子,似乎本来的圆脸,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见吓人一跳。

就那么一只篮子,怎么够卖,一天叫到晚??难道就做一篮子饼,小本生意小到这样,真是袖珍本了。还是瘦弱得只拿得动一只篮子,卖完了再回去拿?那总是住得近。这里全是住宅区紧接着通衢大道,也没有棚户。其实地段好,而由他一个人独占,想必也要走门路,警察方面塞点钱。不像是个乡下人为了现在乡下有日本兵与和平军,无法存活才上城来,一天卖一篮子饼,聊胜于无的营生。

这些我都是此刻写到这里才想起来的,当时只觉得有点骇然。也只那么一刹那,此后听见“马草炉饼”的呼声,还是单纯地甜润悦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异样的人。至少就我而言,这是那时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邻家无线电的嘈音,背景音乐,不是主题歌。

姑姑有一天终于买了一块,下班回来往厨房桌上一撂,有点不耐烦地半恼半笑地咕噜了一声:“哪,炒炉饼。”

报纸托着一角大饼,我笑着撕下一小块吃了,干敷敷的吃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我姑姑吃了没有,还是给了房客的女佣了。

(一九九○年二月)

苏青、张爱玲对谈录——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对谈者:苏青、张爱玲时间: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地点:上海。张爱玲女士寓前言当前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地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来从事写作,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其可贵的,似乎在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当前中国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生观,就是在她们个人的谈话中,记者也常可以听到她们关于妇女问题的许多独特的见解,因此本社特约苏张两女士举行对谈,而以当前中国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对谈题材。对谈的结果非常好,更难得的是她们两位对于记者所问的,都提供了坦白的答案。记者愿意在这里向读者们郑重介绍以下的对谈记录,并向参加对谈的苏张两君表示谢意。

记者:今天预定对谈的是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承蒙你们二位准时出席,非常感谢。今天对谈的题目范围甚广,我想先从妇女职业问题谈起吧!苏青女士已从家庭妇女变成了职业妇女,同时在苏女士的文章里似乎时常说职业妇女处处吃亏,这样说来,苏女士是不是主张妇女应该回到闺房里去的?

苏青:妇女应不应该就职或是回到家庭去,我不敢作一定论。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职业妇女实在太苦了,万不及家庭妇女那么舒服。在我未出嫁前,做少女的时候,总以为职业妇女是神圣的,待在家庭里是难为情的,便是结婚以后,还以为留在家里是受委屈,家庭的工作并不是向上性的,现在做了几年职业妇女,虽然所就的职业不能算困苦,可是总感到职业生活比家庭生活更苦,而且现在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家了,仅是贴补家用或是个人零用而已,而外界风气也有转变(可以说是退潮的时期),对之并不感到如何神圣而予以尊视,故目下我们只听到职业妇女嫁人而没有听到嫁了人的妇女自愿无故放弃家庭去就职。这实在是职业妇女最大的悲哀。

记者:所谓职业妇女的痛苦是不是指工作的辛苦?

职业妇女的苦闷苏青:是呀,工作辛苦是一端,精神上也很痛苦。职业妇女,除了天天出去办公外,还得兼做抱小孩子洗尿巾、生煤球炉子等家庭工作,不像男人般出去工作了,家里事务都可以交给妻子,因此职业妇女太辛苦了,再者,社会人士对于职业妇女又决不会因为她是女人而加以原谅的,譬如女人去经商,男人们还是要千方百计赚她的钱,抢她的帽子,想来的确很痛苦。还要顾到家庭,的确很辛苦。

张爱玲:不过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真实。如果因为家庭里的空气甜甜蜜蜜,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实么?

苏青:从感情上讲,在家里受了气,似乎无关紧要,一会儿就恢复了,但在社会上受了气,心里便觉得非常难过,决不会容易忘怀的。

张爱玲:嗳,真的!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的小孩子,小孩子大哭,阿妈说:“不许哭!”他抽抽噎噎,渐渐静下来了。母子之间,僵了一会,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肉至亲到底是两样的。

苏青:不知怎样,在家里即使吃了亏,似乎可以宽恕,在社会上吃了亏,就记得很牢。

张爱玲:我并不是根据这一点就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庭里。我不过是说: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

记者:你们所谓“人心险恶”,恐怕不过是女性方面的看法,以男性来说,他们是必须要到社会上去的,因为要生活。而女性则不然,因为她们还有一个家庭可以作逋逃薮,像男人就无法逃回家庭去,女人因为还有家庭可回,所以觉得人心太险恶了。其实社会人心的险恶,向来如此,男性是一向遭遇惯了的。职业女性的吃亏恐怕还是由于社会轻视女性的见地,但是女性也有占便宜处,像跑单帮女人就处处占便宜。我想请问一问,就是妇女应不应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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