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这次没有表现出抗拒。他将手掌按在她后背上,软瓷般的发丝淌过掌心,放缓的语调像一声叹息:“咱能看到你下一世的一切,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稳定的生活,贴心的同伴,能够活到自然的寿终正寝,”他微微笑起来,语气被一种柔软的天真充填,“神的口中没有谎言,所以……要相信神啊。”
他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扶起,胸口的创伤已经恢复得完好无损。小姑娘低下头,难以置信地抚摸着光洁柔嫩的皮肤。他却在话音刚落那刻,陡然尝到地面溅起的茫然与苦涩,只是障眼法而已,他无法抚平确确实实留在她肉体上的伤痕,正如他改变不了她已死的事情也展望不到她的未来。莽撞地让许诺脱口而出,却忘记了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他会什么?
破坏,戕戮,厮杀,踏破城邦的壁垒,摘取国王的头颅,捏碎反抗的双手,让白昼染血,让夜幕褪色,让河流污浊,让尸体填谷,让夜枭狂舞,让杜宇泣血。痛哭,尖叫,眼泪,残肢,可鄙的神明,灾祸的化身,鏖战,权力,血,安魂曲,破碎的旗帜。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长。
他被迷茫吞没,拖拽在地。
小姑娘主动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谢谢。”
“咱并不值得你感谢。”
“您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还以为,会更可怕点。”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轻柔地催促,“快起来吧,我该回去转生了。”
一路上缄默无语,到达转生处依旧人流拥挤的大门前,他才开口问她,声音略显沙哑:“你叫什么名字?”
“您想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反而问他,语句拉长得缓慢,“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他不明所以:“为什么?”
“如果您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对您而言便和其他所有能用人类统称、杂草沙石一样的生物有了区别,神不应该对众生一视同仁吗?”她的语气一转变得轻快,拉起他的手摊开五指,在掌心里轻轻描画着什么,指尖从他的掌纹挠到心头,“就像人类为您编造出无数种传说,叫您刑天,阿瑞斯,玛尔斯,提尔,或者卡尔凯蒂耶,如果……”
她抬起头第一次冲他粲然笑开,双眼里藏着整个夏日温和的夜色,一瞬间让他义无反顾地沉溺其中,“如果我要驯服您,首先会给您取一个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驯服神?这姑娘真是口气不小……
手指在他回握前抽离,娇小的身体如一尾鱼漾着水波从他臂弯里滑走,他跟上去,他们一同扎进模糊攒动的人影中。像两颗一前一后光尾纠缠的彗星,又仿佛一大一小牵连下坠的铅球。人群退让不及,有的亡灵刚拼起的身躯被撞散大半,有的神使手中的文件扬起四散的雪花,模糊的斥责声成为逃离道路上呼啸而过的杂风。抛在身后一切翻滚成带灰的石子,只有前方拖拽而来的狭影成为唯一踏实的路径。到最后纤细的身体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突然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隔离。
她跑出了转生通道。
他望着她,像被兜在渔网内的鱼望着借纤细体型窜游而出的同伴,怅然若失的痛楚一瞬间将他焚烧。
通道外是一片连接断崖的高台,被茫茫云蔼淹没,她在崖边踮着脚轻盈地蹦跳,衬衫与皮肤融为一片让他想起羽毛雪白的北极鸥。偶尔袭来的微风将她的黑发吹得微微翻飞,她在云海尽头的落日勾勒的万千道今芒里转过身,轮廓之内的一切模糊成暗橙昏红交杂的色块。隐约地,她朝他挥了挥手。
他看着她,像黎明的林间薄雾一样,缓缓地溶解在阳光初生之中。
那夜他潜入数据系统,以严重违规的方法偷偷溜入系统的缝隙,来到被锁定的界面之后。当“已解锁,是否查看”的对话框弹出来后,他又实实在在地迷茫了。
“是”或“否”,天平左右僵持着分不出结果。
—选项A
为何要去打扰她的生活?
小姑娘已经转入下一世,生活美满的下一世,过去的记忆早已成为数据库里一段冰冷流淌的字符。他这么做又有多少意义?
况且这不仅是作为神的立场偏失,还是对最高神的正面挑衅,行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惨重。
他点了“否”键。
最近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仰躺在床上想着,没什么需要加班的时候,马上又到了月休日,他可以去神界的植物园里浇浇花,又或者复习复习许久没动的木吉他,当然也可以和南极北冰洋他们几个一块去喝点酒。总之,劳累了挺长时间,总算要有一个轻松愉快的假期。
—选项B
人类总是被对自己有害的东西吸引。
听着尼古丁的危害宣传大肆抽烟,目睹着酒精中毒的惨状随意酗酒。不仅人,神也如此,他在腥风血雨中厮杀,对着烈日剖开跳动的心脏,渴望杀戮也渴望被刺穿,自我毁灭的冲动常常在他心底涨落,冲刷出道道水痕。
挪动鼠标那刻,理智有五次低语着“有害”,有十次剧烈敲响警铃,有二十次低头苦苦哀求。在她的笑容中尝到的滋味轻易轧过这一切,比酒精更灼热,比血液更浓烈。记忆中被剜去留下的伤痕微微发痒,冒出新的肉芽。
他想要再尝一次,他想要再试一次。
光标点下了“是”。
密麻的文字像瀑布一样冲泄入他的双眼。
那么你的选择是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