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楼来,楼上散客区域里,只有一对老人夫妻在品茶,从这对老人的神态和衣着看,都是温文尔雅的老知识分子。
“就是这一间,需要我推开么?”服务员走到距离房门不远,按照周修常的吩咐,停住了脚步。
“好的,可以了,我呢……就坐在这儿吧,你给我随便来一壶茶就行。”周修常说着,坐在距离包间较远的一个角落里,而且是背对着包间的房门,又掏出一张钞票交给服务员,“上茶后,不要打扰我了。有什么找零,就当给你的小费。”
“好好。”服务员眉开眼笑地下楼去了。片刻后,端了一壶龙井,然后按照吩咐,便不再露面。
周修常回头,打量了一下那对老人,只见他们鹤发童颜,举止悠闲,默然对坐,安静恬适中,也有一丝诡异……不过,他们不像是要谈话的样子,似乎只是来打发漫长的时光。
“这样也好,省得我听不清楚了。”周修常想。
然后他把热茶自己倒了一茶盏,吹了吹气,小口啜了一口,便竖起了耳朵……
敏感的耳朵搜索着附近的声波,并不时地排除干扰,把包间里发出的声波一倍倍放大到耳边——
“我说老哥啊,你的心思我都懂,你下岗了,现在有点钱了,面对着那么曾经的工友们,你是不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所以着急忙忙地,想着为工厂做点贡献。是这个意思吧?”
这声音正是大姑父宋德全的。
这时,只听一个中年女声说道:“哥,你快别这么想了。德全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明白了,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呀?我看啊,工厂无可救药了!”
说工厂无可救药的,乃是大姑周静梅的声音。周修常记得这个大姑,笑起来十分好看,但是板起脸来也很吓人,自从宋德全发达了之后,两家便很少走动,即使逢年过节走动起来,大姑也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从上到下都炫耀一番。
其实说到底,周修常对大姑的不良印象乃是来自于父母的影响。
因为大姑一来家,便带了很多玩具和零食,还喜欢逗他玩,小时候甚至说过,我要是生男孩就更好了,把你们家修常给我吧。不过,这类的话,自然不会当着她女儿的面说了。
虽然有点重男轻女的意思,但周修常从没听堂姐说过受什么委屈。想必是大姑嫁给宋家后,宋家一直想要儿子,后来虽然是女儿,有些差强人意,但是见小姑娘十分可爱,也就渐渐宠爱起来了。
所以,小时候周修常在印象中对大姑有很多好感,但是后来渐知人事,也明白了大姑的做法对父母来说乃是盛气凌人的炫耀,每一次见面都会让父母不开心,自然而然便也跟着心生厌恶了。
“你怎么这么说呢!”这是自己父亲周立功的声音了,语气里有几分不满,“你都好像忘了,那时候隔壁关大爷,是怎么给你吃的,逗你玩的?帮了我们家多少忙?现在关大爷的儿子下岗了……”
周修常正专心听着,却在这时,只听耳边一个中和浑厚的声音说道:“小朋友,共品一杯无?”
周修常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只见那个老爷爷一脸和蔼地笑着,双手背后,微微弯腰,站在他的身边,一双慈祥的双眼里温润柔和。
周修常被老人这么一打搅,后面包间中的声音便听不见了。他近距离地打量一下老人,见他虽然肤色老皱,却满面红光,国字脸型,星目剑眉,眉长入鬓,头发大半已经或灰或白,但根根挺立,密实且厚;身上穿着一身中山服,左胸前的衣兜上挂着一副老花镜,似乎是领导的做派。
这时,老人又向自己的老伴指了指,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我和我老伴儿,都欢迎你去坐坐,别看我们年老,我们喜欢和年轻人聊天呢!呵呵!”
周修常这时礼貌地站了起来,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只见老人的老伴正向他同样和蔼地笑着,轻轻地点头,从瓜子脸的脸型中,可知老太太年轻时想必是一个回头率极高的美人,她的双眼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目光同样柔和,似乎欢迎他的到来。
周修常蓦然受到邀请,还是来自一对气度不凡的老人,内心里有些困惑和忐忑。他放眼望去,此刻的茶楼之上,除了看不见的包间,只有自己和那对老人,“看来老人家寂寞,想找一个陌生人聊天,不巧,我被选中了。也是,能在上午就到比较高档的茶楼来的年轻人,想必是没有什么事情干的闲人吧?”
周修常向两位老人谦恭地笑了笑,道:“晚辈受到两位前辈邀请,幸何如之,却之不恭。不过,晚辈身有俗务,虽愿和二老共品清茗,但只能清谈片刻,恐不能尽兴呢!”
那老人呵呵笑道:“不要紧不要紧,相谈何须尽兴,便是只言片语,浮光掠影,也是人生之景啊!”
那老妇人也道:“对!对!有时候一席话,胜过一卷书。”
周修常笑道:“如此……素不相识,只好叨扰了!”
那两位老人齐声道:“哪里哪里,是我们讨饶了少年你。”
于是,周修常端着自己的茶壶和茶盏坐到了二老那一桌,心道:“这究竟算怎么回事?我本来是听包间的……可是,当面拒绝老人,又过意不去,这两个老头老太太目光殷殷切切,不忍心拒绝啊!那么,偷听的事情……”
就在这时,老妇人伸手拿过周修常的茶盏,把里面的茶水倒进废水捅里,然后端着自己的茶壶,向周修常的茶盏斟茶。周修常便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双手扶着茶盏,以示尊重。
老妇人倒了茶,笑眯眯地说道:“年轻人,尝尝我们的。”
周修常笑了笑,端起茶碗,道:“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