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真挚相待的人,每每要背叛他;他珍而重之的人,总是要对他不利;他深爱的人,常常前一刻还笑语相对,后一刻就想要他的命。
一而再,再而三。他实在应该习惯了。
他的朋友将他出卖,把他推入人间地狱;他的师兄对他暗中嫉恨,意图要他永世不得超生;而他的爱人则在暗处推波助澜,坐看他是怎样因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而被引入陷阱,连灵魂都要被撕的四分五裂。
这世上的诸人,还有谁能让他信任;被他所爱的人,还有谁——即使对方并不爱他也好——哪怕是能不来害他呢?
一声声苍凉的大笑从容雪淮喉咙里发出,他仰起头,感觉自己身体内的寒炎被无声的抽取,感觉那几道细细的印线缠住了自己的手脚,同时更是紧紧的绑住了自己的灵魂。
即使是容雪淮,面对眼前的境遇也难免起一腔郁愤:他若作恶多端也就罢了,活该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然而他不能说顶天立地,总算无愧己心。
为什么他的亲人爱人总要杀他,还每次都要用如此严酷的方法?
上一世临死前的经历,极狱之渊里多年忍受的折磨,还有目前的处境交织的混在容雪淮的脑海里,最终合成了一句冲荡在心间的心声:为什么是他!
他性格温和,就活该遭受这种境遇?他与人为善,就应该被人当成晋身出头的垫脚石?他秉性温柔,不喜欢叫人为难,可仅仅因为这个,别人就觉得他不会流血不会痛,死一死也没有关系的吗?
这么想的人……这么想的人自己也先去死一次,好不好!
容雪淮双目充血,瞳孔的颜色已经慢慢由黑转红。就如上官海棠当时所说,他此时是一堆泼了油的柴,只差一个小火星就能呼的一下燃起冲天的怒焰!
寒炎是容雪淮身体的一部分,抽取寒炎就如将他生撕活剥一般剧痛。然而容雪淮此时全然不顾身体上的苦痛。心魔自内心深处升起,星星之火,眨眼燎原。不过瞬间功夫,容雪淮眼里已有疯狂之意。
他一头长发无风自动,被无形的力量鼓起,啪的一声崩断了他用以束发的锦带。暗红的血色自他的发梢一点一点向上蔓延,直到他的满头青丝都变为猩红。
外面有人大叫着“他竟入了心魔!”。容雪淮却对此置若罔闻。他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过去和现在都变为虚妄,记忆和想象也都模糊了界限。一个个片段如同无数在水中上下起伏的碎块,而他则被困在记忆之海的深处,怒火盈心,神智浑噩。
曾经因为印法所见的幻境,如今被容雪淮当成了真实的记忆。他闭上眼睛,却还能看到自己的爱人冰冷而讥讽的笑着,就这样冷眼旁观自己如何被撕扯成碎片。他捂住耳朵,可依然能听到一句句的诛心之语,他听对方说“容雪淮,你生来就是给人骗的。”
是啊。容雪淮止不住的低笑起来。这事实在太好笑了:他重视的人都来骗他,骗他的目的就是要杀他。容雪淮的命有几多值钱,要让大家这样前仆后继的来割他的心?容雪淮的心又有多坚硬,能被你们这样五次三番,你割一分,我割一分?
一个声音喃喃在容雪淮的耳边絮语:他们都想杀你,他们都想杀你!
它嚷的容雪淮心烦意乱,他不断的甩头,想把这声音撇开。他拧紧了眉头,心里对这声音充满了排斥:可这音色、这语气,分明正是他自己的声音无疑。
耳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迷下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急促的鼓点。这鼓声带来极大的震动,震得容雪淮脑中的念头尽数模糊,心中只剩下一片激越的杀意。在重重一声,万鼓齐响后,容雪淮睁开了眼睛,由自己的思想回到了现实。
而在此时,神算先生的尾音还没有落定。
一种魔修就这样惊惶的看到,容雪淮脸上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狰狞笑容。他血红的眼睛在自己的四肢上一扫,就注意到了那几道印线。
容雪淮的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低吼。他浑身的肌肉紧绷一下,再不躲避,反而主动将寒炎输送到印线之内。他这一下所散去的寒炎之多,让他几乎成了个透明的影子,背后也隐约浮现出了冰火红莲的本体。
元流年又惊又喜:“哎呀,他莫不是疯了?”
“不……”那沉默寡言的李姓魔修后退一步,脸色惨白:“这个印法承受不住这么多的寒炎。他这样做,印法会……”
李姓魔修话音未落,阵法中就传来一声巨响。本来紧紧缠绕住容雪淮四肢的印线齐齐断开,露出他血肉模糊的手腕脚腕。而原本刻在山体上的印法则骤然炸的四分五裂。一时寒炎四溅,竟然把困住对方的阵法也破坏的七七八八。
这些四下流散的寒炎被容雪淮重新收回体内。见如今大势不再,几位魔修纷纷四散逃跑。容雪淮混沌而充满的杀气的目光将他们一一看过。他不顾自己内伤未愈,毫不吝惜的放出了寒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们一把困住。
这诡计多端的四人如今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容雪淮却丝毫感觉不到取胜的喜悦。他飞身移到四人面前,漠然的打量着他们的神色。此时他脸庞苍白若雪,却显得嘴唇和眼瞳格外鲜红。
他心里渐渐升起一点对鲜血的渴望,脑中也呼喊着一种莫名的愤怒。容雪淮晃了晃脑袋,却没能唤醒一星半点的意识,索性顺从自己内心的期望,伸手揪出一个,看也不看,劈手把此人活生生的撕为两片。
一时间鲜血飞溅,五腑横流,容雪淮的衣服被鲜血沾染的斑斑点点,面上也被喷上了不少豆大的血滴。他面无表情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只觉得一种又咸又甜的腥气溢满了整个口腔。
不喜欢。容雪淮这样想。他升出了第一个念头。
我不是想要血。容雪淮抬起手来,抹去自己睫毛上悬挂的血珠:我想看他们惨叫,我想让他们求饶,我想要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我想……
我想使别人再不能背叛我,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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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折无意识的抚摸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曾经有过一枚戒指。而如今手指轻飘飘,空落落,倒好像他的心也空了一样。
即使这个名字一想起来,就会让他的心脏猛地抽缩发痛,温折还是努力的打起精神来轻念着这个名字:容雪淮,容雪淮,容雪淮……
他尽可能镇定的审视着整件事情。当然,他刻意的忽略掉了许多画面。他努力的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划出名目,发现重要的事情不过两件:容雪淮在虐杀别人。刑房中躺着一个被虐杀的人。
然后呢?温折深深的吸气,避免自己再因为“虐杀”两字陷入刚刚那种不能自已的恐惧:我想要有什么样的结果?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心诚实的给了温折答案,诚实的让他有些讶异:他冷静下来后,第一件想做的事竟然不是逃跑,而是想让容雪淮恢复成以前的那个样子。
我想让他停止这种行为,我想让他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两个字一在温折的心间浮现,温折的脑子里就乱糟糟的涌起了许多回护的念头:没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是个天大的恶人,冰室里躺着的半妖也不止是个被拍卖的弱者。或者是雪淮中了什么迷心的毒药,要解毒就非要做这样的事不可……
这些念头一一被温折按了下去。他按照容雪淮当初曾教导的,直面一个可能最残酷的现实:容雪淮他,也许就是喜欢这样。
好了,眼下只剩下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要怎么做?我想做什么?
温折茫茫然的呆立了几秒,最终发现自己只有,也只赞同这一个选择。
他要回去找容雪淮,他要问他为什么。
也许就像是童话中的蓝胡子一样,丈夫终于不再掩盖他的面目,向着自己的妻子举起了那把沾满鲜血的屠刀。温折自寻死路,无处可逃。
如果现在逃跑,念着旧情,也许容雪淮未必会将他如何。但温折却无法接受这个选择。他再没有像如今这样明了自己的心意:他要见容雪淮,他要问个为什么,要是是对方真的为此要杀他……那就让他死在容雪淮的手里吧。
在对方的手里死去,总比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夜夜都被他折磨他人的画面惊醒来的幸福。
温折如今全部的观点、看待一切事物时所处的位置、待人接物时采取的手段,全都带着容雪淮的影子。这个人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成为温折生命里、性格里、思想里再离不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