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道,“虽不中,亦不远——不必朝廷高价去收。只要朝廷放开粮价,准粮商自定价格,再疏通从江州、荆州来扬州的道路,免去粮商出入城门要缴纳的份钱。商贾自然就会自己去民间搜购粮食,运送到京畿一代倒卖。进来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而然的就降下来了,饥荒也能缓解。”她顿了顿,“自然,中间粮价免不了要飞涨一阵子——可只要你手中有粮食,就能保证涨得不那么离谱。我觉着还是可以一试的。”
二郎脑中一明,心想这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和如意短短几句话之间,他竟觉着思路开阔了不少。远比在朝中听天子朝臣们语含机锋的陈述人心世情、算计谋划、争执推诿半天更有用得多。
随即他忽就意识到——并不单单如此。事实上就连如意做到的事,也比朝廷做的更多。旁的不说,朝廷说要调拨过来的粮草还在川蜀逡巡,而如意凭一己之力已筹集来七八万斛粮食了。
在他所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如意竟已远远的飞在他前头。明明遭遇重击,可当他迷茫困顿时,她依旧尽其所能的庇护、扶助他。
而他竟还在为如意疲于“庶务”而心疼不悦,还在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当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令她无忧无虑的当一个太平公主。
二郎忽就觉得满脸滚烫。
他匆匆起身,道,“我会找人参详的。府里还积了许多公务,我不久留了。”
如意也并不留他,只道,“取粮的凭证稍后我差人给你送去。”
二郎道,“嗯。”
他匆匆离开,然而行到院子里,又不由折回来,道,“一会儿你要去给阿娘磕头,对不对?”
如意道,“是……”
二郎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你等我来接你。”
如意目光便一柔,暖暖的。江南浓秋,庭院里有重红浅黄绚烂如锦的木叶,庭院之上碧空晴明。她立在门前石阶上,浅浅道,“好。”
☆、52|第五十二章(上)
扬州的饥荒其实只是二郎手中诸多麻烦中并不算十分迫切的一个。
对他而言更棘手的是寿春之围。
因前线溃败,淮北大片土地落入敌手。九月中,东魏国集合三路大军围困淮南重镇寿春。一旦寿春失守东魏大军渡过淮河,战线将很快推进到长江一线,那时建康的局面便危急了。
但前线消息驳杂不通,等建康确认寿春被围攻时,已到九月下旬了。
朝廷剩余的兵力大都被牵制在汝南一线,故而对寿春的局面束手无策。只能仰仗徐茂坚守不降,等朝廷抽调出援军来。
在二十几万大军的围困下,没人知道寿春究竟能坚持多久。已经有人倡议重新在京口驻防,加强石头城防和江上巡逻——分明就是在做放弃淮南、退守长江一线的准备。
二郎不无嘲讽的想:所幸长江龙蟠,石头虎踞,建康城防固若金汤。他们还不必做投敌、亡国的准备
二郎确实比旁人更有理由担忧寿春之围困。
不用为旁的——被围困在寿春拼死力守之人,是他的亲舅舅。
二郎是扬州刺史,掌握一州军政钱粮大权,离徐州也最近。他能去救徐茂,但问题是扬州正在闹饥荒,而大军不可能空着肚子奔袭去寿春。如何筹集军粮,这才是扬州幕府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如意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七万六千斛粮食。不多,可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二郎手下大军并没能奔袭淮南去解寿春之围困。
因为汝南叛军先于西魏大军,直逼长江而来。
天和五年十月。
清晨。
红日将升未升时候,江上薄雾弥漫。洲渚滩涂还沉在一片黑暗中,远望只见白水黑土,风吹芦苇瑟瑟。一时渔船的撑杆破开江面,惊醒水禽,那鸥鹭便拍打翅膀,在波光中腾空而起。
如意晨练归来,路过此地,忽就想起去岁十月里她送徐仪出征的情景。原来当日秋景与今日并无什么不同。
日月轮回、四季更替,年复一年。新景似旧景。
可期年之会已至,同她相约之人却没有回来。
江上风劲,她不过愣神片刻,系发的青巾便被江风吹开了。
她便在栈桥便坐下,一边思索着昨日看过还未处置的公文,一边信手挽发——在长干里住得越久,她公主的身份便也越发模糊。虽说不至于像此地寻常的妇人般赤脚挎着木盆来江边捣衣,可若她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她府上那些婢女内侍已能泰然处之。
故而她能如此刻这般,安静的一个人的待着。
她毕竟是被伺候着长大的,又三心二意,摆弄了半天头发,也只挽出个歪歪的髻子来。她也不大在意,随手用青巾绑好,又俯身拨弄江水,用以濯手。
她正待起身时,忽听一声轻笑,旁边一苇孤舟上便有少年挺身坐起。
原来先前他枕着手臂躺着舟内,因他逆着波光,故而如意没注意到。
那少年逆光而坐,形貌爽朗清举。有那么片刻如意望着他,恍若得见故人,江雾潮湿,她眼中、睫毛上尽是濛濛水汽,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
“原来古诗是这么来的。”他低笑道。
这声音响起时如意才骤然回过神来,她忙垂下眼眸,侧身擦了擦脸颊。遮去眸中雾气与失望。
——那并不是徐仪。
可也确实是故人。如意纵然不记得这少年的模样,可她至少记得他背上那柄格外瘦峭的长刀,他竟连在船上睡觉时也依旧抱着它。
何况事实上这少年气质独特、容貌出众,她其实记住了他的模样。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用一把芦苇调戏她的劣迹,想来这次所说古诗也不过是“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一类抖着小聪明调戏人的话,便不肯接他的话。只道,“原来是你。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那少年眼眸便一明,笑问道,“——你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