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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危机(1 / 2)

早上七点半不到,覃嘉穆的手机就开始狂响,事实上他才刚睡下没有多一会儿。最近为了筹备新专辑,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每次嘉穆回到酒店基本上天都快亮了。电话是adam打来的,但凡是他打来的电话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不是催进度就是临时加通告。adam一个人带三个艺人,嘉穆觉得他对自己最苛刻,把他的日程安排得最满,稍微喊两句累,势必会得到对方尖声厉气的回怼:“得了吧祖宗,我们一大群人围着你转都还没喊累,你就先累死了?嫌累就回去继续当你的酒吧驻唱去,唱一晚上赚那点儿寒碜的提成!”

一到这时嘉穆就不敢说话了。

嘉穆对adam是有点害怕的,这个有着一双如丝媚眼,无论什么时候妆容都优雅精致的男人,骂起人来又刻薄又狠毒。有好几个同届的新艺人都曾在他强势的语言炮火中哭得梨花带雨。这和嘉穆之前的想象可太不一样了,以前他觉得经纪人就算不用看明星的脸色,或者像小跟班似的鞍前马后伺候,至少大家也是平等的同事或者朋友关系。可是现在完全是反的,他们几个同期进来的新人都感觉自己好像adam皮鞭下的牲口,每天被他抽着干活儿。

东勰于是笑他,说能让经纪人鞍前马后伺候的那都是大腕儿,像他们这种选秀出来的,火那么一阵子,有几个最后能成腕儿?只要选秀节目一直办,每一届都有新人,生产明星比流水线生产零件还快。不过东勰又说,要求严格一点也好,明星也不是谁都能当的,那些堕落或者懈怠的艺人要么进去了,要么早就不知道被观众忘到哪里去了。他安慰嘉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成了大腕儿,你就像今天他使唤你一样使劲儿使唤他报仇!嘉穆听了就笑。

电话还在响,两个人都被吵醒了。正当嘉穆犹豫要不要接的时候,东勰蹭的一下从被窝里窜了出来,挂断了电话。“还让不让人活了?!”东勰骂道,“已经在天天在赶进度了,还催!今天你就好好睡,甭理他!”说罢他将手脚又重新压在了嘉穆身上,全然忘记了自己为adam的严格训练做过的辩护。

电话马上又响起来。东勰“啧”了一声,用被子将两个人的头同时蒙住。嘉穆说:“还是接一下吧。没准儿真有急事。”

电话刚一接通,听筒里就传来adam的尖叫。他问嘉穆在干嘛。嘉穆说他还没起。还没起?!对方一口一个祖宗叫着,说天都要塌了他还有心思睡觉?嘉穆对adam大惊小怪的咋呼早已经习以为常,在他那里,没有一天天是不塌的,没有一把火是不烧眉毛的。嘉穆问怎么了。adam让他自己看微博,相信他看完就不会再有睡意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东勰问

“不知道,adam让我去看微博。不知道什么事情。”

“你又上热搜了?最近人气越来越旺了嘛。”东勰从枕头下将自己的手机摸出来,打开了微博。

嘉穆看到东勰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好几倍,脸色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六神无主地握着手机,目光直勾勾地望过来,把嘉穆望得直起鸡皮疙瘩。“怎么了?”他问,一面开始在自己的手机上划拉着。等他划拉到热搜头条的时候,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adam的天塌了这么多次都没塌下来,这一次是真的塌了。

热搜第一条:覃嘉穆同性恋,曾逼死大学老师。短短几个小时,这条热搜的点击量已经破了千万。

嘉穆的魂丢了,大学时代那些不堪的记忆像是疯狂冲出围栏的牲口,在他头脑里野蛮地横冲直撞,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种灾难性的狂欢。打开热搜的详情,不出所料正是几年前发表在学校论坛上的那页日记——崔晋的日记,清楚地记录着一个叫“小穆”的学生是如何用一张裸照,声色俱厉地威胁了一位与其有着暧昧关系的大学老师。正文中用详实的证据推演出了日记里的“小穆”就是当红歌手覃嘉穆,还截图了原贴的内容和当时学生们在留言区的讨论(当年校方开除覃嘉穆之后,为了平息事态已将论坛关闭)。

嘉穆不敢去翻看留言区,留言区里趴着几万条留言,每一条都是一道催命符。东勰过来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然后抱住他。东勰明白,崔晋的自杀对于嘉穆来说是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这伤口可能被暂时遗忘,但却永远无法结痂愈合。他在暗中捏紧了拳头,当红明星常常会招来各方的妒忌,被狗仔或同行爆黑料泼脏水是娱乐圈的常态。可是为了毁掉一个人便如此不计后果地揭开一件曾经伤害过很多人事情,实在又残忍又卑鄙。

adam的电话在这时又打了过来。嘉穆开了免提,他妖娆的声音立即伴着不良的信号简短地飚了出来:“把你们的作案现场清理一下,我马上就到。”嘉穆看到东勰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立即明白他将“作案”两个字听成别的什么词了,于是他猜想,自己的脸肯定红得更厉害。

半个小时以后,adam风风火火地来了。他把门铃按出一连串急促的声响,像是被人在后面拿着刀追杀。每响一声,嘉穆心里都踏空一拍。他的眼泪在眼眶里直兜圈子,他想起几年前在医院里等待学校的劝退通知时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心情。几秒钟之后adam就会像当年那个辅导员那样,对他的遭遇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宣布公司即将跟他解除合约的圣旨。接下去,他所有的歌手梦、创作梦、专辑梦通通到此为止,重新回到酒吧去挣每一首歌的那点寒碜的提成钱。

这是崔晋给他下的诅咒,让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去复制相同的厄运。

东勰握了握嘉穆的手,“没事,先听听他怎么说。”说着便起身去开门。

adam一阵风似的进了房间,手里提着两套熨烫平整的礼服。他看到嘉穆红红的双眼,把墨镜拉下一条缝,让目光从上边框溜出来。他用曲里拐弯的语气说:“天呐,宝贝儿!怎么了这是?”东勰此时对他这种语气感到异常的烦躁,他说:“你有什么话直接说!”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adam勾着手指将两套礼服往床上娇俏地一放,转向嘉穆,双手自然而然地在小腹前面拉在一块,“亲爱的,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是今天这场推介会你真的非去不可。”

嘉穆和东勰同时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东勰问,“你不是来谈解约的?”

“你在说什么呢!”adam声音都变尖了。

嘉穆说:“我以为因为那条热搜......”

“哎——呦——”adam把手往前面轻轻一挥,像是在赶走眼前的苍蝇,“我说你怎么眼圈是红的,合着是因为这点儿事,我还以为是给你安排的工作太满了呢!“adam的话连珠炮似的往外赶,他拍了拍胸脯——实际是用兰花指点了点胸脯,“你放心,我们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这种事情,什么男明星把女粉丝肚子搞大啊,什么女明星当小三上位嫁入豪门啊......要是个个解约,公司早没人了。”adam走过去坐在嘉穆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之前在大腿后侧摩挲了两下,仿佛自己穿了一条无形的曳地长裙,“你的首张ep马上就要全网发行了,发行之前就是没事儿我们也会找点事儿让你上上热搜的。现在热搜自己送上门了,买热搜的钱都省了!放心,啊,你只要把今天的推介会给我搞好了,照片给我拍美了,剩下的你就交给我!”他说着又喜气洋洋地用兰花指点了点胸脯。

东勰和嘉穆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不可思议。看来两人都把娱乐圈这潭又深又浑的水给想简单了。

事实证明,adam的自信确实是有原因的。他和他的团队只做了两件事就将舆论的风向彻底扭转了。嘉穆已经做好了公开道歉的准备,毕竟在娱乐圈里道歉很流行,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哪个明星又出来道歉。可是adam却说:道什么歉?不是你做的事情你道什么歉?

嘉穆听了很感动。从崔晋自杀到现在,只有东勰一个人相信崔晋的死与自己无关。所有人都凭借一页手写的日记,断定就是他覃嘉穆公开了那些照片才导致好好的一个崔老师跳楼自杀的。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共事不久的adam居然肯相信他。可是adam却说:“你实际做过什么不重要,公众相信你做过什么才重要。这件事,我说你没做过,你就是没做过。”adam的眼神狠狠的,平日里的娇媚一扫而光,成了一个即将绝地反击的大女主。

接下去,他以公司的名义发表了一份声明。语气冷静克制,用辞冠冕堂皇,内容却十分简短,大意是说那条热搜的信息不实,对公司和艺人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公司将通过法律途径保障艺人的合法权益云云。东勰看了之后说:“这也太不咸不淡了吧!就这么蜻蜓点水地谴责两句能有什么用?”adam一个白眼翻上了天,那种大家闺秀瞧不起乡巴佬的表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说:“你懂个屁!这种声明就是要越冷淡越好。你越当回事儿,公众就越觉得你有事儿,越觉得你是在急着给自己洗白。相反,我们这份声明看起来轻描淡写不疼不痒,其实是在告诉公众:人红就是是非多。娱乐圈泼脏水的到处都是,这不过是众多脏水中的其中一桶罢了,法律和时间自然会给出真相,所以对于这样的诋毁,我们既不恐慌也不重视。”说完,adam眯缝着眼睛,冲东勰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懂了吗?

当然,他实际做的事情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adam没有告诉他们俩,自己其实还悄悄做了另一件事。他找了一个模仿笔迹的高手,让他对着热搜的照片去模仿崔晋的笔迹,将那页日记重新抄了一遍,只不过将上面的“小穆”改成了“金刚葫芦娃”。又找了一位ps高手,将原贴截图里留言区的内容全都改成了:“爷爷爷爷!还我爷爷!”接着,adam又以个人名义联系了微博上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大v,让他以覃嘉穆粉丝的身份将这些照片和截图重新发布,配文是:金刚葫芦娃,七个同性恋,联手逼死亲爱的爷爷!

这条搞怪的微博瞬间炸了锅,关于当红歌手覃嘉穆的种种传言不攻自破。既然笔迹可以模仿,图片也可以ps,那么热搜里所谓的证据其可信度就大大地存疑。嘉穆的粉丝正愁没有合适的素材维护自己的偶像,于是疯了一样去转载这条微博,又各自发挥才能模仿微博上的文案去讽刺之前的热搜。有的写“美少女战士,五个同性恋,活活逼死夜礼服假面”或者“樱木花道流川枫惊现某宾馆,曾联手逼死赤木刚宪”......不到两天的时间,那条搞怪微博就登顶了热搜,取代了原来的那一条。网友们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变成了无法阻止的集体狂欢。

在天气刚刚开始热起来的时候,覃嘉穆的首张个人专辑正式面向全网发行了。这张名叫《芥末章鱼》的专辑,从筹备到发行一共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adam给这张专辑大量注水,他找来枪手,将嘉穆很多随手写来的歌曲片段或小样狗尾续貂补充完整,快速变成了一首首原创新歌塞进了专辑里。嘉穆强烈抗议这种流水线式的粗制滥造,说这样的歌曲根本毫无灵魂!adam听了以后,把脖子一梗,下巴一拧,叉腰骂道:“你以为一个《中国新声望》全国第五的名头能支持你能红多久?你知道现在各大卫视的选秀节目在以什么速度批量生产新人?等你把每首歌精雕细琢打磨好,歌倒是有灵魂了,你都成娱乐圈的活化石了,到时候鬼还听你唱!”说得覃嘉穆一句话也不敢接。adam又说:“我知道你小子有点才华,但是既然跟了我,你就必须相信我。这个圈子不看谁红得快红得猛,看的是谁红得久。要想长长久久地在娱乐圈混下去,才华要有节奏地释放。一张专辑里有一两首歌能牢牢抓住粉丝的耳朵,引爆一波流行就够了,再有好的攒起来放到下一张。早年间那些铆足了劲儿红了那么一阵子的歌手,你现在还能叫得出几个?别以为自己的才华取之不尽,有才华的人多的是,能做到最大程度地推迟自己江郎才尽的期限才是真本事。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带新人吗?因为你们这帮新人总是有种不切实际的盲目自信,并且还不服管!”adam的嘴巴快得像机关枪,一字一句如同枪子儿一样从他嘴巴里发射出来。嘉穆被他训得面红耳赤,小学生罚站似的站得板儿板儿的,大气也不敢喘。

专辑首发的当天,公司给嘉穆开了一个庆功会。会后adam说可以给他放一星期的假,嘉穆问,难道他们不一起放假吗?adam酸溜溜地回答:“我们可没有放假的命。你以为专辑发出去就完事了?各个平台的推广数据谁来盯着?效果不好谁来调整推广方案?媒体能自己找上门来跟你合作?”嘉穆知道adam只是嘴巴毒,其实他很专业,而且也是真心热爱这份事业并且认真为他规划的。嘉穆很感激地搂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辛苦他们大家了。adam把他瘦削的流水肩用力一拧,说:“别假模假式的了,你的假期只有一周,一周之后必须给我回来,等线上推广一结束马上就要去全国做线下推广,别当自己没事人似的!”

嘉穆决定这一周的假期绝不能在长沙过,以免adam反悔或者临时给他安排工作,于是他和东勰当天下午就买机票飞回了上海。

吴叔在家里准备了火锅,等着为二人接风。陈霄霆也来了,带了两瓶颇不便宜的红酒。东勰给袁尚卿打电话,想让他跟邱佳鑫也一起过来热闹热闹。他想起已经很久没见他们二人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半年前。可是电话并没有打通,于是他拨微信语音过去,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对方声音黏黏的,似乎还没睡醒。袁尚卿告诉东勰,他和邱佳鑫现在在美国。东勰以为他们去旅游,于是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告诉他不一定,也许一年半载,等孩子出生后满月再说。东勰暗吃一惊,他知道袁尚卿和仇婧二人在形婚前是签了协议的,仇婧坚决不要孩子。袁尚卿说他和仇婧已经离婚了,现在来美国是为了“代一个”。东勰明白他所谓的“代一个”是什么意思,就没再继续深问。袁尚卿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感慨说四个人再想见面恐怕难了,还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嘉穆成了大明星,要东勰代他们道喜,等他们回国要来听嘉穆的演唱会。

东勰将袁尚卿的话转告给嘉穆,嘉穆不免有些伤感。他想起他们刚来上海时人生地不熟,多亏了袁尚卿和邱佳鑫的多番照顾,后来又通过他们认识了仇婧和吴婉昕。当时自己因为没有毕业证连工作都找不到,还是多亏了吴婉昕托朋友关系才得到了一份调酒师的工作。自从邱佳鑫和吴婉昕离婚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这位婉昕姐姐;现在仇婧和袁尚卿也离婚了,又远走美国,身边的朋友正在一个一个离自己远去。

东勰看出了他的心思,在餐桌底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东勰的手又大又暖和,干燥的手掌上有几枚健身时留下的茧子。桌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开了锅,吴叔举着酒杯说:“小覃现在是明星了啊,在外面吃饭不方便,咱们在家里庆祝他出新歌!”陈霄霆嘻嘻哈哈地问他什么时候开演唱会,别忘了给他留一张内场的门票。

四个人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可能是因为经常周旋于各种镜头或媒体,覃嘉穆变得开朗了不少。席间不知怎么就聊起了那条爆料崔晋自杀的微博,嘉穆借着酒劲有一点忘形,将adam的手段添油加醋地讲了起来。东勰在桌子下面拼命给他做小动作,暗示他不要将行业内的秘密透露太多,长年的行骗经历让他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喝多了的覃嘉穆和清醒时是彻底不同的两个人,对东勰一会儿碰他一下,两会儿踩他一脚的含义浑然不觉。东勰看到陈霄霆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微笑着,从始到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晚饭吃完以后,东勰将嘉穆扶回卧室睡觉去了,陈霄霆也告了辞。吴叔和东勰在厨房里洗一家人的碗筷。吴叔告诉东勰,公司的派遣已经结束了,过几天他打算离开上海回到原来的城市去。东勰笑笑,擦盘子的手没停下。过一会儿,他问:“我能求您件事儿吗?”吴叔“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东勰说:“您能不能抽空经常去看看我妈?”吴叔一声不响,继续闷头洗碗。东勰从侧面看到他的脸和脖子一起红了。吴叔等待身体的红色慢慢消退,然后说:“别拿你吴叔开玩笑了。我和你妈都不是那种人。”东勰明白吴叔口中的“那种人”指的是哪种人,就是那种有了家室还在外面勾三搭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说的再简单点,就是他父亲严洪那种人。

“要是他们俩离婚呢?”东勰直截了当地问。

“快别满嘴跑火车!”吴叔拿出长辈的语气,“当儿子的还盼着父母离婚呐?”

东勰没吭声,对吴叔和母亲这辈的人来说,离婚是比天还大的事,往往被看成是一个人家庭生活的全面失败。所以提起离婚就是满嘴跑火车;所以你经常听见有劝一对夫妻能将就过就将就过的,几乎听不到谁劝人过不下去就趁早离的。

吴叔一边让碗碟在水流中熟练地转圈,一边喃喃自语说:“你妈是个好女人,你爸早晚会知道惜福的。”东勰没去接他的话,脸上和心里同时冷冷地一笑。

嘉穆的假期还没过完,吴叔就要搬走了。东勰和嘉穆帮吴叔将不好带的东西一一打包寄回去。吴叔就笑,说当初来的时候清清爽爽就一个行李箱,没想到才住了一年多,就多出了这么多东西来。东勰也笑,说一年已经不短了。

晚上,吴叔住的主卧被搬空了,只剩下床上一套被褥明早出发前再收拾。打好的包裹大包小包地贴着墙根儿放在客厅和门口,有点曲终人散的荒凉氛围,看着有些伤感。明早吴叔还是清清爽爽拎一个行李箱回去,这些包裹东勰自告奋勇地包在了他身上。晚饭吴叔做了最拿手的红烧鲫鱼,端上餐桌的时候他感慨了一句:“下次再给你们做这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句话差点把嘉穆的眼泪给催出来。

就在三个人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外楼道里一阵嘈杂,脚步声细碎错乱地由远及近。紧接着,暴躁的砸门声响了起来,三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东勰放下碗筷走到门口,用同样不客气的高音量问:“谁啊!”门外的回答简单干脆:“警察!”

东勰感到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的画面甚至有一瞬间的中断。尽管他从开始行骗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警察叫门的准备,可是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膝盖发软。东勰定了定神,把演习过无数次的说辞在心里又飞快地复习了一遍——他知道警察的侦讯手段高明,因此他反再次提醒自己,所有的钱都是“客户”的主动“赠予”,没有能够证明他诈骗的证据。只要死死咬住这一点,剩下的交给律师。他唯一担心的是覃嘉穆,他现在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若是身边好友作为嫌疑犯被警察带走,不知又会被媒体炒作成什么样子。东勰下意识去看此刻正一脸困惑的嘉穆,他不知道这一眼算不算是在跟他告别。

这时外面的人不耐烦了,又“咣咣”地砸了两下门。东勰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一张警官证就怼在了他的眼前。于此同时,外面的人用脚把门一别,再用身体一撞,门被“嚯”地撞开,东勰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站稳,看清了,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带头进门的是两个四十多岁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警官证。在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年轻的警察,其中的一位手里牵着一只戴嘴套的德国牧羊犬。东勰也直犯懵,不明白逮捕一个区区的自己,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吴叔和嘉穆被这群来势汹汹的警察彻底吓傻了,他们的表情都木呆呆的,等候发落那样静静地站在餐桌旁。这时,打头的其中一个男警官开了口,声音低哑沉闷,带着审判者的威严。他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歌手覃嘉穆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现在需要对其所在居所进行搜查。小黄,”他朝身后偏头唤了一声,一名年轻的警察即刻一步上前,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来,将纸头按在了餐桌上,又一推,如同展示某种至高无上的信物。“这是搜查证。”他说。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汇聚到嘉穆身上,可是他自己却是一副茫然空洞的神情,似乎脑子的转速没跟上警官的语速,还没弄清楚对方口中的人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不可能!”东勰立刻大声嚷嚷起来,“警察同志,你们肯定是搞错了!什么非法持有毒品,他平时连烟都不抽!”

“到底有没有搞错,一会儿搜查完毕自会有结果。”男警官自始至终盯着嘉穆,想要从他的表情和反应里看出一个瘾君子的端倪,“覃先生,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这个一百多平的三室一厅立刻热闹起来,吴叔打好的包裹被迫一一重新拆开来接受检查。很多年以后,嘉穆重温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回忆的画面里仍然缺乏细节。他只是依稀记得很多穿制服的警察像是军队攻占城池一样攻占了这座房子。他们手里拿着他见也没见过的各种仪器,对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滴滴”地扫个不停。还有那只狗,没想到那只狗摘掉嘴套之后居然那么丑。一张黢黑的狗脸上长着一对狠歹歹的眼睛,黏涎顺着它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滴在瓷砖上,又被人牵进卧室,继续把黏涎滴在地毯上。

他不知道警察们为什么会从东勰送他的那把吉他里翻出一小袋他从未见过的白色粉末。他听他们管它叫“冰”。后来到了侦讯室,他还学了个又长又拗口的新名字,叫:甲基苯丙胺。可是在那一刻,他完全不明白这一小袋粉末意味着什么。嘉穆眼前的画面被调成了静音,他行尸走肉地跟着警察往门口走,回头看到吴叔和东勰在身后跟其他警察推搡叫嚷起来,可是他听不见他们在喊些什么。

楼下小区里,闻讯赶来的记者已经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个个扛着沉重的设备,都在等着捕捉这位刚出道不久的歌手被押解上警车的镜头。有些动作麻利的记者已经用手机将文章都写好了,就等一张照片到位。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有种在起跑线上等着发令枪的紧张感。他们的发令枪是快门,快门一响,各种观点的文章便箭一样发射出去,让屏幕前的一双双眼睛看到图文并茂的“真相”。

这时,不知谁喊了句:“出来了!”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各种摄像机、照相机纷纷被重新举起,如同要狙击某个猎物。覃嘉穆被警察前后夹着走出楼宇门,记者组成的包围圈迅速收紧,快门都按乱了,闪光灯此起彼伏闪成了一片,把黑夜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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