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在前一刻,那抹衣袖自指尖流走,人已经夺步离开了护身阵的范围。
天降落石,萧倚鹤置若罔闻,去拉街上的行人,扬声问着什么,但所有人都顾不上他,都忙着逃命,他吃了数次闭门羹,瞧见街边一家被震烂了窗门的书铺,只好进去翻找。
一根粗壮房梁砸落下来,被一步赶至的薛玄微挑剑劈作两半,捞起他就往外带,被拽出书铺之时,萧倚鹤在那堆落满了石砾尘埃的书堆伸臂一捞,抱了满满一怀出来。
旁人都在四散奔逃,萧倚鹤则坐在路上翻捡地上抢救出来的书本,翻到一本《时评诗文》,立刻展开去看此年的年份。
——昭武历三十二年。
尽管心中已有了些许预感,可他的手还是微微一抖。
天光落幕,这一抹记忆残痕戛然而止,一切又归黑暗虚无。
他们两个被这幅画卷给吐了出来。
然而身后却开始喧嚣,那群小修士们虽并未踏入记忆结界,但画卷中的景象大家人人可见,因此同样见到了草木谷粮枯萎的异相,纷纷脸色惊-变,防护阵中,一朵朵灵火映得他们脸上时明时暗,异彩非常。
“……那束金光……是地脉!”
“这是道统之乱那年的事啊!”
一句“道统之乱”,似一滴冷水落入油锅,炸起一片嘈杂沸腾,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年,哪怕他们年纪尚小没有亲历,却也从无数的旧史与流言中听说,那是一桩掺杂了血与泪、无数刀光与剑影的旧事,既恢弘又不堪,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意提起。
可今时今地,没有长辈弹压,早就对此好奇万分的年轻人们,自然是天真而无所畏惧的。
有人问:“道统之乱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进鬼境之前,你不在茶馆里听那老头说书么?”
“剑神山逆徒萧凉,心肠歹毒,诱恩师破道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后来还戮城弑师,实在是罄竹难书!”
这此后……山倾地覆,天下大乱,玄门动荡二载有余,史称“道统之乱”。
萧倚鹤恍然,这里发生的事是与他因果相连的。
——黛川的天灾,吴月儿的苦难,都起因于那束破庙里拔地而起的金光,那是七十年前“道统之乱”时,被师尊生抽出的一条地脉!
失去了地脉滋养,黛川自然再无地生精华,米粮枯萎,草木尽衰。
即便掘地三尺,也再无可食之粮。
防护阵灵光氤氲,而人群之中沸起千百道声音,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说到激烈处声线越来越响——
有人掰着手指头替他数着:“萧凉嘛……天台山血债三万,武定港戮民一万八千,还有……算了,反正就是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没有放过。”
众人倒吸一声。
“那薛宗主呢,薛宗主那时不也是剑神山弟子吗,他也不管?”
“你不知啊,萧凉与他师父作乱时,薛宗主还在闭关,等他出关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了。再说了,倘若不是后来薛宗主力挽狂澜,还能有你我今日?”
“不是这样的,萧山主他并不是……”
争论声阵阵高涨,萧倚鹤听得两只耳朵都用不过来。
这边的绛衣小修士义愤填膺道:“如何不是,你看见了?那人是他杀的吧,这百家旧史上记载的血流漂杵,总不能是假的吧!
那边又有人讥讽:“什么萧山主,他也配当剑神山主?杀了他师父得来的山主,倒也光鲜!”
“家师以前说过,姓萧的枉修人道,杀人如麻却毫无悔意,就是个魔头……”
萧倚鹤闻此,忍不住扭头看去,见是个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女修,语声低微,表情怯怯,好像方才那句话她只是转述师父所言,并无恶意。
见她衣袖上的芍药纹宗徽,便想起好像当初是有这么个以女修为著的宗门,门内百人均丧生于萧倚鹤之手,其掌门痛心疾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曾指着鼻子骂他“冷血”“丧心病狂”,说他该被“千刀万剐”。
骂两句也是应该的,这是死仇。
一愣,有人嘀咕:“真晦气……他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祸殃。”
“放你娘的狗屁!再乱嚼舌头小爷把你舌筋抽出来下酒!”
“你——!这厮真是粗鲁!说的又不是你家,你上蹿下跳什么?”
“哎,别说,他爹跟萧凉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还真算的上是萧凉的半个亲侄儿。说不定到了那萧凉坟前,他还要哭上两句叔叔!哈!”
“——无、怨、剑、来!”
“哎哎哎说话归说话,怎么还动刀动剑的!”
“……”
数家年轻弟子们相互争论,如此一听,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争辩的论点比之当年并没有丝毫的进步。有意思的是,嘈杂中还混着朝闻道焦急但不失柔和的声音,以及南荣恪那小子毫无水平的暴骂。
萧倚鹤正听着,一道流光煞地而入,轰然一声灵光暴起,将半片漆黑鬼境映得恍若白昼。
一抹玄衣站在自己面前,声音冷厉而清晰:“再说一字,舌头割来祭剑。”
众人立时捂住嘴巴,刹那间鸦雀无声:“……”
萧倚鹤抬起头看他,愣了愣,在一片寂静里突兀地笑出了声。
众人的视线立刻从薛宗主那面如六月飞霜的脸上,唰得挪到了不怕死的“宋遥”身上,他竟然还敢笑。正都觉得这小子怕是死定了,谁知薛宗主竟不怒,语气平和,细品之下还带着一分安抚和宠溺:“还看吗?”
萧倚鹤扭头看向天空,又一片记忆残骸亮了起来,他站起来拍拍衣摆:“看,怎么不看?”
二人抛下一脸震骇的众家子弟,又齐齐踏入了下一个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