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躲的了。她拿起椅背上的大氅,提了长刀起身。
“都是天涯过客,不知能否共用一张桌子?”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瑾身体一僵,回头的那一刹那,眸中犹带着恍然和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的妄念迷花了眼,他怔忪着皱起了眉头。
沉荨将长刀靠在墙角,大氅放到他对面的椅背上,返身回去拿自己桌上的酒壶酒杯和小菜。
谢瑾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铁锈红的镶毛刻丝鹤氅,是他没见过的,原来她不是自己的臆想,原来……她也走了这条道。
他禁不住苦笑,狭路相逢无可躲避,不知方才回眸的一刻,可被她看见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情绪?
算了,她本也冰雪聪明,又怎会不明白?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熙来攘往的小城,万丈红尘中冥冥相遇,放任一回想是无妨。
她端着碗盏提着酒壶,指尖夹着酒杯再次越众而来,一眼瞥见他痴痴的眸光,似水波乍泄,不再隐藏。
她低头躲开他的注视,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看来我运气尚好,这条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她笑道,朝他举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谢瑾微微一笑,与她碰杯。
沉荨仰头喝尽,转头去看窗外。外头绿水红桥十里太平,灯火楼台冬色和暖,只是再热闹都似乎热不过笼罩在身上的那股视线。
“你老看我干什么?”沉荨摸摸脸,“我脸花了么?”
谢瑾略微错开目光,许久却道:“你恨我么?”
沉荨不答,反问他:“那你恨我么?”
他无言,她去拿桌上的酒壶,正好他也伸手过来,指尖相触的那刻,谢瑾像是被火烫了一般,飞快收回手。
沉荨顿了顿,慢慢往两只酒杯中斟着酒,堂会已散,大厅里渐渐萧条,街道上的灯节夜市却盛到极致,只是如此繁华喧嚣也终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坐下来一块儿喝酒,”她笑道,随意找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么?”
“洪武二十叁年,你及笄那一年。”谢瑾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似浸着几丝感伤。
沉荨一愣,酒杯举到唇边顿住,“你倒记得清楚。”
谢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与我约定,今后不再动手,以酒为誓,各饮叁杯。”
沉荨笑了起来,听见他说,“我喝完叁杯就没再喝,你却没止住,大醉后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爷子后来见了我,还骂我来着。”
她笑得更厉害了,眼眸弯弯似月芽,里头藏着灯火星光,闪闪烁烁,细碎流光拂乱人心。
“难怪你记得清楚,”她笑道,带着几分促狭问他,“那我再问你,我们一共对酌几回?记不清了吧?”
谢瑾长叹一声,“我酒量不好,对酌次数不多,如何记不清楚?洪武二十叁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军……”
他注视着杯中清酒慢慢说着,流年滔滔细数而过,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几分暖意,而她静静听着,神色柔和地瞧着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缱绻。
“……最后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猎场——”他说到此处,两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极尽风流情天幻海的那一夜,她面孔漫上霞色,偷眼觑过来,正好他也在瞄她,目光一触即分,心跳立刻乱了节奏。
“对了,好像还少算了一场……”他欲盖弥彰地笑,笑意却凝固在唇边,迎着她询问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她在刹那间了然,洞房花烛的那一晚,本该会有一场对酌的,但那交杯之酒,却终是没有饮下。
原来处处都藏着陷阱,再说下去,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过也是时候走了,她想,趁着灯市还未散,身上暖意刚刚好,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相聚与对酌,足够支撑余下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