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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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回想回想,是有过很多次,他在答话或者问话之后人们便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古怪微笑,现在看来,都是耻笑。商细蕊沮丧得搓了搓自己的脑袋,背转身冲墙睡去了。两人难得清清静静的睡一晚,天刚发亮,范涟就来敲门。赵妈和舅老爷是熟人了,把他放进来吃了早饭,由得他跑去奶娘房里看凤乙。等到听见卧房里有点动静,赵妈隔着门轻轻说:“二爷,范二爷来了。”里面嗯了一声。

程凤台模模糊糊问商细蕊:“明天的堂会,他今天来做什么?”

商细蕊翻个身够到床头藏着的一块巧克力,胡乱剥开那锡纸,眼睛闭得牢牢的,嘴里已经吃上了,一边说:“他也预备露一嗓子,请我指点指点他。”

程凤台不往心里去,想让他干等着就干等着,打了个大哈欠继续睡,忽然一想哪里不对,跳起来趿上拖鞋就下床了:“这王八蛋一定是找借口看孩子来了!”果然从奶娘房里揪出了范。范涟意犹未尽一步三回头,程凤台像喝狗似的把他往外赶。但是范涟爱孩子的心实在太深了,竟壮起胆子,一把扣住程凤台的两只手端在胸前,哀求道:“姐夫!再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程凤台气得大骂:“快滚!”

商细蕊慢悠悠嘬着巧克力,在范涟身后一搭他肩膀:“你快放开二爷,别等我动手。”

范涟心里打了个寒噤,松开程凤台灰头土脸地下楼去了。程凤台仍然追在后面骂:“看看你这无赖相!也配是范家宝的当家!当初怎么跟我说的?现在反悔了,还是个男人吗?既然这么稀罕凤乙,我今天就把她还给你,你带回去吧!”

范涟立刻腆着脸讨饶:“我是她亲娘舅不是?舅舅看看外甥女还不行?”

程凤台怒道:“不行!”

商细蕊在后面接了一句:“除非给钱!”

程凤台和范涟齐齐回头看向商细蕊。程凤台与商细蕊相识四年,范涟则更早,他们从来不知道商细蕊竟是一个财迷,并且在短短几天之内反复的讹人钱财。

范涟觉得这是个主意:“那好办啊!看一次包一个红包!”

商细蕊给划了个价:“少于八百的不要!”

程凤台朝着商细蕊瞪眼睛:“不许多嘴!”他去喝咖啡吃面包了,范涟凑到商细蕊身边,以一种洞悉内情的神态悄悄笑道:“蕊哥儿,怎么样,上海滩的大少爷不好养吧?”

商细蕊横他一眼:“要你多嘴!”

范涟花了大价钱把商细蕊请了来,没想到第二天唱堂会,主角反而不是商细蕊。商细蕊的恩师之一,昆曲名伶姚熹芙从四川来北平了。商细蕊带着程凤台一到会馆,就看见她穿着一身金光灿灿的紫红织锦旗袍在那应酬同仁,她虽然是背转着身子,光是听见这嗓音,商细蕊也能认出这是谁,起先心里还不大敢信,因为向来做了姨太太的女伶对旧业总有一种忌讳,恨不得和梨园一刀两断,绝不回头,而且四川路途又周折……直到钮白文跑出来一叠声的迎接他说:“商老板来了!商老板看看这是谁!”

姚熹芙十几岁就从苏州来北平,今天就像回娘家一样,在场没有她不认识的。她早早来到这里,和老朋友们说了好半天的话,这时候见到商细蕊,也是分外惊喜:“蕊官儿!都长这么大啦!可是个斯斯文文的帅小伙儿了!”一面亲亲热热地拉着商细蕊的手,又说:“还住在南锣鼓巷吗?我昨晚就到了,还想着去找你,结果扑了个空!”

在场众人都知道商细蕊与程凤台同居的事情,此时脸上都有种暧昧的神情。商细蕊笑道:“姚师父回北平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好给你接风!”

姚熹芙说:“写了信的!结果我们家小姐脾气急,一定要坐飞机,飞机快倒是真快,把我都颠得吐了!这不是,人比信到得早!”姚熹芙说着向一处看去,那边桌早坐了一个洋装小姐在喝茶,众人的目光跟过去,洋装小姐向他们点了点头,显得有点冷淡似的。姚熹芙皱皱鼻子道:“小丫头刚从德国回来,中国话也说不利索,脾气古怪着呢!”姚熹芙嫁给了四川一个有名的杨姓望族,这想必是她夫家原有的女儿,看着比她才小了十岁有限,当然这种情况对于他们也很常见,没有人会多嘴发问。

程凤台用手肘一捣范涟:“哎,德国留学的,和你有共同语言,去聊聊,难说能成呢!”

范涟看杨小姐有姿色有家底,早也动过脑筋,两手一摊苦着脸说:“聊了!就没搭理我!等王冷来了和她坐一桌吧!”

那边有人夸姚熹芙穿得鲜艳,知情的便说:“我记得你是夏天生日,就今天不是?”一问之下自然有人起哄附和。姚熹芙作为寿星,当之无愧是今天的主角,范涟又忙着要安排酒席,又忙着撺掇姚熹芙唱一段子,还不忘把商细蕊拿出来挤兑:“蕊哥儿,今天你姚师父过生日,你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商细蕊一脸惭愧:“不知道今天能遇见姚师父,什么都没准备。我们师徒一场,我就给师父磕个头贺寿吧!”

这二人并非正式的师徒,年纪又离得近,教授年头也短,姚熹芙自觉受之有愧,连忙摆手。其他几位老板起哄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都觉得商细蕊那么傲气,不至于真的当众磕头,何况姚熹芙已经封箱嫁人远走他乡了,再套近乎也没有好处。不料想商细蕊上前一步,也不等地下垫个垫子,撩开长衫衣摆纳头就拜,真的端端正正的给磕了一个头,动作就像戏台上那么好看。众人齐齐发出一声低呼,连远处独坐出神的杨小姐也看了过来,觉得很新鲜。可惜商细蕊膝盖上带着伤,站起来的时候不自觉拿手撑了一把大腿。程凤台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范涟心里一哆嗦,抖着说:“姐夫你看……我是为的撺掇他们师徒搭一段戏!可你家蕊哥儿也太实诚了,我这没想到啊!”

程凤台拍拍他的肩:“不用多说了,等着我收拾你。”

姚熹芙这时候眼圈红红的蓄了点泪,这行里人走茶凉的流水席,一旦脱籍改行,连她师门内的晚辈都不会当真敬着她了。没想到一个口盟的小徒弟,如今功成名就的商老板,竟会有这份诚心在。姚熹芙也顾不得男女避嫌了,拉着商细蕊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密密切切谈了许多话。直到堂会开场,范涟求着姚熹芙露一嗓子,师徒俩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了。

今天有点身份的老板们都不扮相,商细蕊踏踏实实坐在下面听。自从原小荻从商,姚熹芙嫁人之后,北平昆曲界就不剩下什么人了。今天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商细蕊往程凤台身边一坐,拿姚熹芙的戏就着茶喝,一口一砸吧嘴,津津有味。姚熹芙唱的是非常地道的南派昆曲,江南声腔里含着一口春水滢滢,又雅又娇,要让万物都复苏了。他们内行人的聚会,不大会去唱游园惊梦之类的通俗名段,选的段子太冷僻,程凤台欣赏不了,坐不多会儿就觉得恹气了,要出去走动走动,抽一支香烟。他屁股刚一抬,商细蕊就一把按住他:“去哪儿?”

程凤台笑道:“听不懂啊商老板,放我出去散散心吧。”

商细蕊眼睛痴痴盯着姚熹芙,一瞬也不瞬,嘴里说:“听着好听就成了,谁指望你听懂!芙蓉叫你能听懂吗?蝈蝈叫你能听懂吗?你不是照样都爱听?”

商细蕊又在说歪理了,然而程凤台居然被说服了,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行了,商老板,你姚师父太会哼哼了,哼得我骨头缝发痒,我要出去活动活动,撒泡尿。”他压低声音说:“等我精精神神的回来听商老板的!”

商细蕊听见这句果然撒开手随他去了,一面嫌弃地说:“去吧去吧,你这就叫山猪吃不了细糠。”

程凤台贴到他耳朵旁边说:“我这山猪只拱你一个,还不好吗?”

商细蕊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范涟扭头道:“姐夫快去快回,待会儿我也要唱的!”程凤台拍了拍他肩,自去溜达了。绕着游廊边走边抽烟,薛千山带着他的西藏姑娘姗姗来迟,见到程凤台,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程凤台也不怎样热络他,擦肩就要过去。薛千山压着嗓子追喊一句:“程二爷别往那边去,打扰了安贝勒的好事。”

安贝勒这号八旗遗少,程凤台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有什么好事,多半又是周香芸落他手里了。程凤台暗暗骂了一声,把烟头掷在地上踩灭了,走到游廊尽头大声嚷嚷:“小周子!出来!你们班主找你的戏了!”里面毫无动静,程凤台又说:“快出来!晚了你们班主又该打你了!”一连喊了三四遍,小廊厅的门吱呀一响,周香芸臊红着脸,气息不匀地慢慢挪出来。他太羞愧了,作为一个男人,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真成了戏里的小娘子,因此头也不敢抬,手心攥着衣袍的一角,随时都要哭了。

程凤台上前揽了揽他的肩,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廊厅。大家都是场面上相见的人,安贝勒不愿意为了个小戏子暴露自己的下流嘴脸;程凤台也不好不给面子,为了个小戏子去踹安贝勒的门。这样一闹也没有心情继续逛花园了,陪周香芸慢慢走回去。周香芸脑袋垂到脚面上,脖子都快折了,为免招惹无赖,他一心做旧糟蹋自己,穿的灰布褂子,头发剃得一层青皮,缩头缩脑的,就差往脸上涂煤灰。实在是怀璧之罪,没处说理去。

程凤台忽然停下来,周香芸猝不及防,踩了一脚程凤台的皮鞋尖,惊得把脸一抬,又很快低下头去。程凤台面对着他说:“把头抬起来,腰杆挺直了!形势比人强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以后你就趁着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嚷出来,他比你有身份,比你怕丢人,懂了吗?三五次这么一来,知道你是个咬手的,还能再招你吗?”

周香芸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程凤台叹了口气,也是怒其不争,知道以周香芸的性情来说,回头哪怕挂根绳子上吊了,也没有勇气做出反抗。

回到堂会上,黎巧松在商细蕊面前弓着腰说着什么,商细蕊点点头,程凤台最后就听见黎巧松念叨了这么一句话:“我就不信逮不着个小娘们儿!”

程凤台莫名其妙的,问商细蕊:“这是跟谁?”

商细蕊不答话,下巴往台上扬了扬。原来是西藏姑娘央金上场了,黎巧松还记得去年在孙主任堂会上出的丑,这一次立志要找补回来,央金开口第一句,调门拔到了凌霄殿,黎巧松的琴拉得是细若游丝,丝丝不断。商细蕊一拍巴掌。程凤台问:“逮住了吗?”商细蕊道:“逮住了逮住了!”

接着范涟上台,他票一出戏,还带了一套音响装备,电喇叭插上电,把他的小鸭子嗓门放大了几百倍,无耻极了,而且唱得不在谱不在调的,聋子听了都要哭出来。商细蕊长得一双灵敏而脆弱的猫耳朵,在范涟的摧残之下,受罪得很了,歇不歇和程凤台聊天转移注意力。程凤台皱眉说:“他不是找你指点过了?怎么还是这个德性?”商细蕊缓缓摇头:“他这样的靠指点不行,是娘胎里长残了,得重新回回炉。”范涟唱完,大家纷纷鼓掌叫好给他面子,商细蕊转过头去默默把鼓掌的人记了一遍,以告诫自己人心的虚伪。然而程凤台也在旁边捧着小舅子臭脚,啪啪啪给他拍巴掌,并且劝诱商细蕊:“商老板,出来玩,别这么拧,给拍拍手捧两下,你可是收了钱的。”商细蕊纹丝不动:“不拍!我收了堂会的钱,可没收领掌的钱。”程凤台可以预感到,将来商细蕊老了,一定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商细蕊上台的时候,电喇叭还没拔电,商细蕊一开嗓,震得喇叭里蜂鸣一声,在座的脑仁都麻了。央金是一味的飙高,商细蕊则是一股中气,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功,这里发出一声,能钻进几千个人耳朵里。范涟连滚带爬把话筒撤走了,商细蕊木木然的在台上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接着唱他的折子戏。众人正听得有滋有味,忽然后面有一个女声缓慢明白地说:“我不要毛笔,你现在就去找别的笔来,我很急!”

姚熹芙像是被过了电似的浑身一紧,小步子把高跟鞋踩得嗒嗒作响,径直朝杨小姐那桌去了。同桌的王冷也呆住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在人前一般不会有这样引人瞩目的大动静。姚熹芙在她家小姐面前蹲下身,用四川话循循善诱说:“幺儿,出门前你答应过我要听话的。”

她家小姐也不看她,神游天外一般,双眼失焦的望着台上唱戏的人,慢慢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前教姚熹芙噤声。打杂的不知从哪个角落找来半支脏兮兮的铅笔,没有纸,杨小姐一挥手,姚熹芙非常仓促地帮着把桌上的茶碟果盘全端走了,杨小姐就在那桌面上书写起来,她写几行,就得抬头盯着商细蕊的方向瞧上一会儿,那眼神游移飘忽,忽地定格住,像在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音符,像在翻阅一本天书。

范涟跟过去照应了一回,重新给王冷她们几个女孩子安排了座位。姚熹芙也顾不上听徒弟唱戏了,搭了个座在杨小姐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范涟回来对程凤台说杨小姐在桌上写的都是数字方程式,虽然他也是德国大学理科毕业,但是没有看懂。事实上全场多半人都忍不住好奇心去张望了一眼杨小姐的大作,铅笔字迹写在黑漆面上,照着日头亮晶晶密麻麻的一片。对商细蕊写诗作画的可多,在那写阿拉伯数字的,绝无仅有,真是天书来的。可是折子戏才能唱多久,商细蕊唱得了戏,杨小姐两条秀气的眉毛一皱,拿铅笔屁股一指他:“嘿!别停啊!”

商细蕊愣了愣,上一个对他这般颐指气使的还是曹司令,当下合起扇子说:“这位小姐,折子戏就一段,没有连篇的。”

姚熹芙尴尬得脸上直冒汗,向商细蕊说情,绕他再唱一段。姚熹芙的面子商细蕊不能不给,打点锣鼓场,把后面的戏段子提前来唱。没想到刚一起胡琴,杨小姐又发话了:“为什么不接着前面的那出戏?你这断了,我这也得断了!快点接着唱!”把商细蕊气得!就没见过这么横的大姑娘!正要再理论两句,台上台下四目一对,商细蕊神情一顿,当场没有再说话。

姚熹芙赶在杨小姐发怒之前,急忙忙提起旗袍走上台去,向亲朋好友们说了两句体面话,转头朝商细蕊商量戏。姚熹芙说的,商细蕊全应承了,只说:“这是范二爷的堂会,范二爷答应,我就没有意见。”说着吃力地跺了跺脚,程凤台看见了,亲自搬了把椅子送上去,又给拿了茶壶。范涟说:“商老板愿意给咱们来几段细致的,咱们是求之不得,全托了杨小姐的福!”

杨小姐的铅笔芯写完了,在那埋头啃笔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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