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婉青道:“回太后娘娘,两月多了。”从前二人针锋相对,皆因成太后看不惯昭阳殿独宠后宫,碰了面明里暗里极尽挖苦之能事。南婉青起先不放在心上,由她碎嘴,某日宫宴她照旧挑刺,南婉青顺口回了一句,成太后气红了脖子,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如同满地跳脚却无从下口的竖毛斗鸡,听说回宫吃了小半月败火药。南婉青见着有趣,自此时常呛声回嘴,只为赏玩她气急败坏的恼样。现下成太后言语和善,南婉青亦是客客气气,这情形倒似生人头一回相见,君姑新妇上慈下孝。
成太后道:“前三月最是当心,眼下又将入冬,好生保养。”
“是。”南婉青应道。
昭阳殿平素不须人情往来,正殿俨如虚设,仅是宫娥日日洒扫踏足。上首主位一张红漆描金大椅,横长三尺,金羽鸾凤纷飞九天,通体瑰霞流彩,下首左右各四把紫檀玫瑰椅,间以奉茶小几。宇文序亲自搀着成太后入上座,本朝奉右为尊,圣驾落座右席之首,皇后落座左席之首,南婉青落座右席之次。
“近来用膳可有胃口?”成太后问道。
南婉青方欲起身回话,成太后道了“不必拘礼”,南婉青敛眉颔首,答道:“尚可。”
成太后又问:“夜里睡着可还安稳?”
“尚可。”
成太后再问:“如今吃着什么药?”
“不吃了。”
“……”
“……”
一时鸦雀无声,郁娘心里干着急,才欲出言请罪细说首尾,已有人张口回话。
“回母后,宸妃如今一日三食,吃着都香甜,太医道是月份浅故未有害喜之症,且人身各异,不必太过畏惮忧心。入夜常是二更歇息,辰时起身,睡得沉,少有不寐发梦,再是午间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先前调养多月,身子大好,丸药渐渐停了,只吃着些燕窝、银耳的温补汤羹。”宇文序道。
“如此甚好。”成太后听着闷葫芦似的人一气说了半晌的话,巨细靡遗,甚于此前央求请来灵山寺观音的说辞,知子莫若母,又喜又叹,“素日对自个儿有这一半上心,哀家也就放心了。”
宇文序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万寿宫还有一匣子暹罗上贡的血燕,比平常的好,过会子差人送来。”成太后道。
南婉青起身还礼:“谢太后娘娘。”
“坐着罢,”成太后摆摆手命人坐下,侧首道,“你,去罢。”小宫女得了话,捧着一方紫檀鎏金镶八宝盒,双手奉去南婉青跟前,成太后道:“当年哀家头回有喜,先帝命人打了一对竹节金镯,讨一个竹报平安的好意头。如今哀家转赠于你,愿你平平安安诞下龙裔,为大齐开枝散叶。”小宫女甫一站定便启了盒子,赤金镯节节匀称,各段相接处错落錾刻新生竹叶,衬着大红缎子更是富丽喜庆。
南婉青颔首谢恩。
“本宫亦备了薄礼,还望宸妃妹妹不嫌弃。”皇后含笑道,宫人应声送去一只剔犀匣子,“这红木三镶如意乃本宫陪嫁,上头嵌了白玉婴戏,贺妹妹螽斯衍庆,事事如意。”去岁赏花宴一见二人再未碰面,短短一年恍惚沧海桑田,生死零落,温和笑靥端庄如旧,容颜消瘦清减。
南婉青起身谢恩:“谢皇后娘娘。”
“皇后有心了。”成太后赞道,“方才哀家命人往清宁宫报喜,听闻皇后还备下炙羊肉为皇帝道贺,羊肉甘热补血正宜天冷时节,又宜下酒,最合今日喜气。”
宇文序只道:“儿臣传了晚膳单子,想必膳房已得了令。”
满堂和乐顿时暗流涌动,众宫人提心吊胆唯恐祸有殃及。南婉青事不关己,瞧着对座多宝格的牙雕麒麟碍眼,盘算换一尊金貔貅。皇后半低头,神色不明。
成太后悻悻一笑:“也好,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皇帝乃民之君父,以身作则方可教化万民。”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有礼有节,毕恭毕敬。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成太后发问宇文序作答,南婉青不时吱一两声。说着说着提及西阁佛堂,前时成太后求得金身便送来昭阳殿,未能拜谒香火,目下天从人意合宜还愿,宇文序命宫人备齐香烛,扶着成太后前往佛堂。他本是坐于右席之首,却绕了半圈搀上左臂,南婉青记着尊卑次序只想跟在这一家子后头,郁娘见状一推胳膊,南婉青踉跄半步碰上成太后右手,只得硬着头皮搀扶引路。
成太后瞥见一双白净纤柔的手搭上臂弯,细细的腕子骨节凸显,如寒冬雪枝一般弱不禁风,不由说了一嘴:“太瘦了。”
“……”南婉青早有预料,凑近这些个后宅老妇的眼皮子,便等着听一顿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脚指头缝儿的教训。
“青青体骨纤细,看着较旁人瘦弱一些。”宇文序道。
往常问三句不见得吱一声,何况分辩原由。成太后移开眼睛端详亲儿面容,终究长叹一气,无奈摇首:“你呀……罢了。”
西阁佛堂由明德寺法师布置,成太后第一眼便赞不绝口,传令宫人赏赐,她携皇后各进了三炷香,礼罢问道:“如今何以供奉?”
南婉青答道:“早起供香。”
“日日跪经太过劳累,如今已有了身子,儿臣求问相国寺,道是不断香火即可。”宇文序道。
“忙什么,”成太后一声嗔怪,“哀家岂是那豺狼虎豹,能吃了她去?”心下叹着儿大不由娘,嘱咐道:“香火不断是应当的,咱们有诚心,早晚侍奉,讲究个有始有终。”
二人一齐应下。
“唠唠叨叨招人烦,哀家也不在这儿讨嫌了。皇后,”成太后唤道,“回去罢。”缄默女子福身答是,自步出正殿她便落于身后,不声不响,亦步亦趋。领了成太后的吩咐,皇后即命宫人打点步辇,摆驾万寿宫。
“你们不必远送,好生歇着。”妇人枯皱手掌轻拍宇文序手背,依依不舍,成太后停下步子瞧了身后人一眼,皇后连忙上前搀扶。
“儿臣恭送母后。”
“妾身恭送太后娘娘。”
成太后道:“回去歇着罢。”
“妾身告退。”皇后向宇文序匆匆一礼,余光只见层迭衣袖与藏青袍裾的半身威仪,男子大掌勾起身侧纤白小手,十指紧扣,她愈发低了头,簇着成太后凤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