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奉旨出入宣室殿,半旬一请脉。
宫娥揭开素白眼纱,女子肌肤脓肿尽消,结了龟甲一般厚厚的疮痂,睫羽黛眉悉数脱落,光秃秃的右眼若睁未睁,瞳子覆着一层浑浊白翳。
南婉青正坐美人榻,渔歌执翠羽扇遮起左边眼睛,只见展崇金伸出两个指头:“娘娘可知微臣手上是什么数?”
南婉青道:“你手在哪儿?”
宇文序瞥去一眼,喜怒难辨。
展崇金讪讪收了手,跪地回话:“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依今日脉象,娘娘凤体安和。只是……只是秋来易燥,秋燥则肝火生,肝血主目,约莫时令之故,未得平复。如此以疏风清热之方将养,大有裨益,陛下、娘娘不必忧心。”
宇文序一颔首,侍人领着展崇金谢恩告退。
“今日是后两折。”太医复命之时,南婉青复蒙上眼纱,瞧着人走了,一册戏本子便落去宇文序手里。
《汉宫秋》。[1]
她伤了眼睛,视物不便,近来的古今话本戏文,皆由宇文序代为诵读。昨日掷骰子选中此卷,念了过半,宇文序先扶着人安卧软榻,书页翻去折角处,正是第叁折。
元人所书汉元帝与王昭君之事,元帝遣毛延寿至民间选美,毛延寿借机索贿,王昭君因不肯行贿,画像遭恶笔污容,不得见幸于上,遂入冷宫。而后元帝深夜游宫,恰遇王昭君夜弹琵琶,爱其美色,封为明妃,并欲斩杀毛延寿。毛延寿仓皇逃窜匈奴,将王昭君画像献与呼韩邪单于,挑唆单于向朝廷索要王昭君为妃。元帝不舍爱妃,奈何满朝文武畏惧匈奴,无一人可用,皆劝元帝忍痛割爱。王昭君为免百姓之祸自请和番,元帝灞桥送行,悲痛难当。王昭君不舍故国,于黑江投水而死,单于忽而惊觉此乃毛延寿从中作梗,将此人送还汉朝,元帝失去爱妃痛心切骨,斩毛延寿以祭奠佳人亡魂。
“如何?”一卷读罢,南婉青奉上茗茶润口,“闻说坊间每演此戏,满堂男女无不凄然长叹,更有掩面泣涕者,嚎啕不能自已。”
清茶入口,生津止渴,宇文序移开杯盏,答道:“你说是好,必定是好的。”
“什么‘我说是好’,”南婉青道,“几时说好了?我是问你。”
宇文序又饮一口,拿不准主意:“你是说……不好?”
南婉青道:“你管我说好与不好,如实说来便是。”
“这出戏……”宇文序言辞斟酌,“有好,也有不好。”
南婉青笑道:“有何不好?”
宇文序想了想,欲说还休,索性低眉品茗,半晌不答话。
“这水你已喝干了。”南婉青夺下茶盏,远远放去案几。
宇文序道:“我不知如何说才是……”
南婉青道:“实话实话便是,又不要你昭告天下,有什么为难?”
“你也知我口齿粗笨,胡乱说了,怕是惹得你心烦。”
南婉青道:“我心烦什么?也不是我写的文章,你说便说了,与其忧心我,不若忧心着马东篱今夜托梦一叙。”[2]
“我不惯读戏文,陋见直言,莫要怪罪。”宇文序道,“其一,汉家和亲之事,前为刘氏宗室女,及元帝一朝而为宫女王昭君,由此便知元帝时汉强匈奴弱。武帝叁击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宣帝时五单于争立,漠北一盘散沙,不足为虑。是以至元帝毋须刘氏女和亲,得一汉女番邦已心悦诚服。我实不知宫女何以成了皇妃,果真如此,彼时匈奴俯首称臣尚恐不及,岂有胆子肖想汉家妃嫔。”[3]
南婉青点头称是。
宇文序未逢还嘴争辩,心内稍安,接口说下去:“其二,那单于张口便是南侵,自言有甲士十万。且不论这十万人步兵几何,车骑几何,只以步兵作计,十万战甲费去多少铁,多少木头火炭,还有刀、矛、箭等兵器,人手一样且不足,须添叁成以备损伤替换之用。纵是铁甲兵器都齐了,十万士兵的春秋衣裳、口粮、俸禄又从何处得来?”
“何况参军之人皆为年轻力壮的男子,这些人不务农,不牧马,终日练兵习武,粮食何处来?税钱何处来?不能是老弱妇孺耕种养活罢?即便效法汉人屯田,士兵习武之余下地耕作,也只是杯水车薪。漠北苦寒,钱粮本不足,边塞戍所年年转运江南粮草,匈奴弹丸之地,若有个似江南的粮仓供养甲士,何必年年秋冬南下劫掠。”
南婉青笑道:“很是。”
宇文序道:“若说十万甲士乃是文人虚笔,以写匈奴虎狼之心,倒还说得过去,可毛延寿逃奔塞外也太过儿戏。退一万步说,他久得帝王宠信,宫中众人畏惧不敢下手,他借机逃出禁宫,又逃出都城,便也罢了。毛延寿区区一双肉腿,如何自长安横越千里,混过重重城池关隘,不偏不倚摸到了匈奴王帐?昔年卫青直捣龙城,领着一万骑兵,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尚有一匹马。毛延寿赤手空拳深入匈奴,这也不是卫青在世,关羽在世,乃是孙悟空在世。他有如此本事做什么佞臣,武庙十哲必有其一席之地。”[4]
南婉青听得“孙悟空在世”忍俊不禁,又听了“武庙十哲”,更是乐不可支。
“这写戏文的大约不曾出远门,你看第二折——”宇文序端起书,指尖划去“将着这一轴美人图,献与单于王,着他按图索要,不怕汉朝不与他,走了数日,来到这里”。
宇文序道:“走了数日便出长安至塞北,匈奴王帐怕不是就在未央宫边上?再说毛延寿何处得来美人图,他竟是逃命也不忘揣上这画。王昭君画像原先经由他手毁了几笔,故而未得圣宠,长居冷宫,如何又是美人图?若非旧图,难道逃命途中他又赶着重画一幅?笔墨纸砚何处得来?当真一处不可细想。”
——就一壁厢引控甲士,随地打猎,延入塞内,侦候动静。
宇文序翻去下页:“还有这一处,单于率领匈奴甲士轻而易举潜入中原,大汉此等边防之力,与筛子何异?敌国兵力如此,他一番折腾,只惦记婚娶之事,这见识倒与筛子边防棋逢对手。”
南婉青倚着男子肩头,笑得喘不过气。
“若说此情铭心刻骨,可悲可叹,王昭君投河而死,为何元帝苟活于世?”宇文序道,“照戏文所言,他文不成武不就,任由百官牵着鼻子走,龙椅上栓条狗也不比他差,便是死了,江山社稷无益无害。斩一个毛延寿,又算什么?论儿女痴情,不若焦、焦……那是一人自缢,一人也投了水的。”
南婉青道:“焦仲卿,刘兰芝,《孔雀东南飞》。”
宇文序颔首道:“正是,生死相随方为至情。元帝与王昭君之情,一二折书读尽,只瞧出女子美色,男子好色。出塞泪别,元帝大苦大悲,亭台楼阁触目伤情,百般无奈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此有何苦?此有何悲?再得一美人,他的性子便可转悲为喜了。”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南婉青道,“《汉宫秋》乃元人马致远所作,有元一代,异族为君,汉人卑为下等。享国近百年,科举仅开十余回,读书人不得入仕一展抱负,便将笔墨付与坊间,换取生计。”
“马致远曾任江浙学官,并非要职。儒生向来心气高,立志治国平天下,今时空负才华,壮志难酬,细一想来原是夷盛华衰,上无明主。因而将《汉宫秋》写作匈奴强盛,汉家衰微,实是以旧事写当世,一抒胸中郁结之气。元帝堂堂九五之尊,尚且‘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何况他小小一介臣民。”
“原来如此,”宇文序恍然大悟,“还是你学问好。”
南婉青笑道:“这算得什么学问?还是陛下心系万民,念一出戏也忧心赋税钱粮。”
“你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