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无电了!」秦招讶然大叫,像见到怪兽在眼前经过了般,觉得难以接受。秦招有个习惯,每隔几分鐘就要掏出手机看看。所谓「看看」不一定等于真正的「看」,因为有时他按过几个手机键后,放好手机,就忘了前一刻他用手机来做过什么。想要看时间,但只是看着手机的某一点,就把手机放回原处,而丝毫没有看见过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从这个角度而言,很难界定手机是有用或无用。可他只知道,他一旦缺乏了手机,心里就像有千万隻蚁虫咬着跳着,咬出一个破洞来,空气穿梭于心里的那个洞,使他处身在人群中时,生出莫名的恐惧,好似处在大海的溺水者没有浮木,一拥抱,就只有无际的海水,可是无论拥抱多少次,海水还是自他手臂间溢出,回归到那淹埋他的大海里。他无法捉住什么,去证明自己的什么。
然后,他慢慢忘记自己为何要证明他是什么或他有什么。然后,他慢慢学会用「他有什么」来证明「他是什么」。他有最新型号的手机,所以是个时下年轻人,他的手机不会用多过三个月的;他没一件物品用多过一个季节。他不断买新的回来,使新的变成旧的,使旧的变成垃圾,再将新的买回来。他不以为自己是卑劣的,相反,若是缺了他这种人,社会就无法运作如常,因无法推陈出新。
推陈出新才能保留一个社会的活力。他们到了一个时代,那是一个无法将一张旧棉被反覆修补或典当再用上十多年的时代。那是一个物品以被丢掉为前提而被製造出来的时代。那是一个没有创造,只有製造的时代。那是一个人人都自以为是、傲慢地认定自己已走在古人无法追上、而后人也无以超越的尖端的时代。人人无病呻吟着太阳底下无新事,用化妆品往脸上扑出一分自恋的沧桑。那是一个人人不会回望的时代。那是一个只有进步才为人讚赏的时代。那是一个自製怀旧——去怀念那些被自己一一拋弃或谋杀的物品——换言之是杀戮之后却又去哀悼——的时代。
不能使用手机的这个事实使秦招爆了一串粗话。
「什么?真没电了?」楚暮也瞪大双眼,取回自己的手机,胡乱按了几个掣,手机却死尸似的一声不吭。他气呼呼地把手机塞回去自己裤袋,叹了一口气:「算了。」
楚暮没说的是他自昨天后,就没心情做任何事。看书,老觉得书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聚在寸方之地的飞蚁,深棕色而油亮的身体蠕动或相交,薄如蝉翼却染上一种骯脏瓦色的飞翅在他眼前拍动,却似受了伤般,飞不起,困在原处。看手机,又觉萤幕的光硬生生刺入双目,脑里一阵嗡嗡声的,鑽得他痛而烦,乾脆不看手机不上网不看书。一食完饭就爬上床,双手叠在脑后,看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他是睡上层床的,弟弟睡下层,故他这话不夸张,手也不用伸直就能碰到天花板的灰,稍一用力,白色的灰碎便跌落到他头脸。
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天花板。因为它一直在他面前,而他知道它不会有一天忽然倒下来,便以为它一直会留在原来的地方,不加察看,也不加珍惜。去珍惜一面灰白而充满坑洞的天花板,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楚暮昨晚以一种崇敬之心,以手指描绘天花板上每一道近乎神圣的纹路,让灰掉落在自己身上、入了他眼睛,勾起苦涩的刺痛,那时,他感到一种户口帐目与食物均不能带给他的满足。
痛楚是生存的证明。他想,灵魂是不能察觉到痛楚的,故与痛楚相对的愉悦也不能为灵魂所感知。因此,人死后虽回归到圣父的身边——或许——却已被剥夺了痛或乐的权利。若人死后下了地狱,久受痛楚的折磨,那种痛也会变为麻木,遇了火便像淋了温水,遇了冰雹所受的震动还不如一场毛毛细雨所带来的痕痒,那是另一种痛楚至极端的平静。然则,无论那个跳轨女子最终的归宿是天堂或地狱,也只有以永恆的平静作为她的结局,她生前肉体被火车肢解时所感到的剎那间无法忍受、一次性的、没可能外道的苦痛或极乐,是她存在的最后一次感知。
此后,一切归于无。
楚暮感伤。他发觉人有的时候是真正无助的:当文字、网络、金钱、数字都无法入了人的心眼时,人所馀下的安慰要不是她与先前代代人所享过的虚无,要不就是现在楚暮用手指自天花板刮下来的。
那些灰。
「楚暮?楚暮?」
秦招见楚暮久久低头不语,遂在他面前招招手,见他回神过来,才问他:接下来我们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