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盯着他抠搂的一双眼,眼睑下浓浓一层淤青,只觉好笑,“我说祝大人,我们哥儿几个每日轮番看着你,也不大容易。你想睡,把该说的事情说了,你睡你的,我们兄弟也可以歇歇,大家方便,何乐不为?”
祝斗真脑子搅得浆糊一般,仿佛脖子上吊着个千斤坠,昏昏沉沉地将脑袋低垂着,不肯答话。见状,那青年拽着他一把乱发朝上一提,“祝大人!不说,咱们谁都别想有个安稳觉睡。”
祝斗真打个激灵,饧涩着眼瞧他,倏闻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渐近,顷刻即见陆瞻钻进牢房来,往靠墙的长条凳上坐下,“祝大人,瞧这样子,困得都没精神了。我正要同你讲件事,好让你醒醒瞌睡。”
说着,撩了袍子翘起腿,“司礼监八百里急递刚到,上头说,龚大人连合六部正极力向皇上参你与姜大人,要求将你二人就地处死。啧啧,你们连口供都还没落,他就等不及要杀你们灭口了,你觉得,他相信你们能闭嘴吗?依我看,他只相信死人才会闭嘴。”
祝斗真只觉眼前一片虚幻,陆瞻的笑脸在一堆天窗里转来转去,他的目光亦随之转来转去,恍恍惚惚瞧见他的脸上绽放着十分轻蔑的笑意,“你相信他会保你们,可他不相信你们能守口如瓶,早派人到你家去翻了个底朝天,你们家十八位亲眷,有两位已经不知所踪了,你又何必强挺着呢?”
“呵呵……”祝斗真摇晃着身子笑,似乎随刻要栽倒,“你想诱供?”
陆瞻将眉一挑,边上一位缇骑便将一张黑绢子打开,摊在他眼皮底下。里头裹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依稀可辨耳廓上一颗黑痣。祝斗真顿时清醒过来,仰面狠狠盯着陆瞻。
陆瞻俯瞰着他挂黑的两个眼,淡淡地一笑,“不是我,镇抚司从来不用这种手段,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家中夫人。今儿缇骑来报我,说是令媛令郎被人绑了去,管你夫人要你的账本子,你夫人实在不知道,他们便往你家送去了这两只耳朵。至于明天送什么,就不清楚了,可能是一双眼睛、一对手、两只脚……可惜了,我记得你这双儿女原是一对龙凤胎?等他们的鼻子眼睛送完了,又可能绑去你一双高堂,横竖你家人口多,慢慢割,总能换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缄默半晌,祝斗真半阖着眼,疲倦得再没精力露出痛恨的表情,将头重重一落,“我说……”
▍作者有话说:
秋天哪里有桃?我也不知道……
第72章 红愁翠残(四) [vip]
由祝斗真身上撕开的口子很快便吞并了姜恩, 加之芷秋先前透露的一桩密案,姜恩很快在四面楚歌中败下阵来,四位审官趁势迅猛地将一切想要的口供封了卷, 预备着送往京城。
临行前, 陆瞻在浅园摆了一局, 既为庆功,又为那位京中来陪审的陈大人送行。席面设在卷棚内, 彼时金乌微昃,倾落了大片阳光, 落在案上,衬得什锦珍馐如满盘珍珠翡翠, 几位大人身后坐着玲珑红玉,都是些头牌倌人,吹拉弹唱自不必说。
稍乐一阵,陆瞻偏首同惠君低语,“姑娘此刻不必在这里陪我,随下人到后边儿去同芷秋说说话吧, 她时常念叨你, 正好你们聚聚。”
惠君稍思,细语含笑, “那您可少吃些酒,免得你们家奶奶说我陪得不好,要找我麻烦呢。”
片刻惠君悄然离席,陆瞻独自酬酢, 谈笑间, 向陈大人举杯, “陈大人, 供词交给您,京中的局势,也就只能拜托您了。”
那陈大人忙提杯与其相碰,“督公客气,咱们甭管先来还是后来,都是到苏州来替圣上分忧。您老人家在这里任职,供状的事情只管交给我,我这里回去,先递交内阁,内阁呈递司礼监后,少不得多年为祸的贪宦即要伏法,若论起功来,您跑不了就是头一个。”
陆瞻回以一笑,又朝崔元峰细致交代,“你派几个缇骑随陈大人返京,下剩的,留在苏州等处置那几个犯官的旨意下来。”
“是。”崔元峰颔首应下。
这般又交代窦初,“虽说事情有了个大致结果,可余下还有不少费心的事,少不得还要辛苦窦大人,案子办完了,我自然替窦大人写请功的奏疏。”
窦初忙应:“督公尽管放心,卑职不敢懈怠。”
曲水流觞中,一派和谐景象,那些名来利往的心思皆被盖在樽斝之下。
唯有沈从之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云禾就在这园子后头,他便有些相思难忍,左右应付半晌,实在坐不住了,便拔座起来,“列位先乐,我去出恭。”
这般踅出卷棚,也不要人引路,独自沿着层层叠叠的长廊洞窗往园子深处走。好在陆瞻极爱清净,不喜园中仆从随意走动,以致沈从之一路倒无人过问。可绕了大半晌,碧青天地间皆不见云禾之影,又不知她到底住哪门哪院,真正是急出了一脑袋的汗。
此厢急煞檀君,瘦损粉郎,目及处花桥水影,独不见佳人。正恼时,忽闻歌喉笑语,他心头一跳,猛一回头,果然见远处垂花门内行来三人,便是当局的惠君与主人芷秋,另一个,乃娇媚含珠捻春风,吹得锦心骤动。
因芷秋二人也在,沈从之只好藏身在一棵芭蕉后头,暗听见三人嬉笑,惠君略顿脚步,“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我出去还要陪你们家陆大人的局呢,你二人也回去歇着,不敢劳累了。”
芷秋笑嗔她,拉着她两个手,“实在是我们陆大人不爱在家摆局,不然你我还能时常见一见。说起来,就是没局你也可以往我家里来瞧我啊,怎么不见来?”
“你嫁人了,哪里好和我们私缠的?即便你们陆大人不在意,外头那些嘴哪里肯放过?”惠君说着,又将云禾拉住打趣,“眼看就要嫁人了,一晃眼,倒让我想起那年盒子会,你借我的屋子,同方大人做什么呢?”
“要死要死!”云禾嗔恼,挽着袖子打她,“不许再提了!”
“好了,你们回去吧,我往前去了。”
芷秋怕她迷路,非要相送,云禾则留步目送,只等人没影了,适才要回房里去。哪知半路撞了鬼,忽见有人由芭蕉树后头蹿出来,将云禾吓了好大一跳。
胸口拍了半晌,才看清来人,见沈从之穿一身银灰的直裰,扎着腰带,满脸顽劣的笑。云禾一霎没了好心情,将眼搦到路旁的一片玉兰花,“沈大人,这里是后宅了,你一个大男人,私闯人家的后院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见你囖,”沈从之直言不避,反朝她贴近一步,“自打你住到冠良家里来,见你就有几多不便,咱们上回见,还是中秋前头,也不好说话。今儿特意转到这后头来,就是想着与你碰上面,不成想还真遇到了。”
云禾懒怠与他歪缠,旋裙要走,扬起的湘色披帛却被他轻轻一掣,“你不想我?”
“想你个鬼!”云禾转回来拉扯披帛,“你放手!你这人怎的不要脸?我如今已经赎身为良了,请你手上放干净些!”
沈从之哪里肯听,倒是越凑越近,“赎身从良?可转头就要嫁人为妾,你这良不是白从了吗?”调笑一番后,不顾云禾力争,揽住她的腰,神色有些认真起来,“别闹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你撒手!”云禾挣不开,怒极恼极,抬手掴了他一掌,“沈大人!这可不是在堂子里,更不是在你家里!这是我姐姐家里!我是个弱女子任你宰割便罢了,可我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难不成他会怕你?”
他到底忌惮陆瞻,只得撒开手,云禾即要转身而去,拉不住留不停,情急之下,他只好在身后喊:“袁云禾,你以为你那好哥哥还回得来吗?!”
云禾心一抖,脚步倏顿,“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明白?”沈从之蹒步走近,带着残忍的微笑,“我父亲有个门生在宁波市舶司任提举,听说,上月他们送一批瓷器丝绸出海,遇到海寇,你那位好哥哥带着一班火者负隅顽抗……死了很多人,尸首被鱼啃得就剩了副骨头。你在这里为他守着清白,他可无福消受。”
“你骗我的。”云禾吃一堑长一智,不肯轻信,“你上回就想骗我,说文哥哥应了樊大人家的亲事,可他没有,是你在耍花招子。”
“我没有骗你,袁云禾,你可以找你姐夫去打听打听,他在宁波也有旧部,一问即知真假。”
“我不信你……”云禾见他说得真,一颗心咯噔坠一下,面上仍旧不屑,“你的话没一句真的。我说沈大人,你见天同我拉扯什么?我也到底不知道我一个倡伎之流,何曾值得你屡屡费心扯谎骗我?”
沈从之顽劣的笑意逐渐消褪,暮晚的风卷来红叶,落在他有些消沉的肩头,“因为我喜欢你。”
见她回应了一个轻蔑的淡笑,他则再回一个失落的笑,“你不相信?可我是讲认真的,我就是喜欢你。实话告诉你,自你脱籍,我寻遍了烟雨巷多才多艺的女子,有善琴的、善曲的、扇琵琶的、也有善舞的,但没有一个像你。”
他将手伸去拂她眼睑下的朱砂痣,却被她偏脸避开。旋即,他额角上的一道月牙伤疤被笑容拉扯成细长一块,“你还在等他,等他从京城回来、等他从宁波回来,倘若他没死,升了官,去京城任职,那你还要等多久?虚耗青春等一个人,值得吗?”
西落的太阳在云禾身后,穿透她的背脊,投在她眼里,是熊熊的坚毅,“值得,像你这样的公子哥,要什么都有,你没等过,是不会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