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像双足往上攀登,数到第一根肋骨,抬眼瞧她,嗓音低得只有芷秋能听见,“从前说是哪根骨头疼来着?这根?”
芷秋脆弱得如一条易折的柳枝,双手攀紧他的肩,“不是……”
他便又往上爬了一根,“这根?”
芷秋轻咬下唇摇首,庆幸厚厚的帘子挡住了日光,令她的腮不至于滴下血来。羞赧难当的时节,他又往上爬去一根,“这里?”
她将一只手由他肩上撤下去捉住半截他手腕,眼睛收敛来山野的水雾,摇首间,仿佛要甩下一滴泪来。
陆瞻似乎对这样拉锯的暧昧十分满意,在湿润的对视中,他笑了,手攀到云朵上的故乡,随之将脸埋近,迫切地想从这片属于婴孩的故土找到滋养生命的甘泉。
芷秋后仰着腰,望向车顶悬挂的琉璃灯,上头有两个影,一个影埋在另一个影里,交缠着生命。
陆瞻恨不得由口中一点一点直到完全吞掉她,而当他的手闯入,她也恨不得将他浸没在的旋涡中,将他埋在自己洇润温柔的土地,使人间,开出一朵并蒂莲花。
人间,就剩他们两个。
而永远会不合时宜多出来的那些人,就横陈在沈从之与蒋长薇不近不远的距离之间。
这距离是一张方案,上头摆着一把银执壶、两只白玉樽、两口玛瑙碗、两对银包象牙箸,围挤着一瓯乌皮鸡,一瓯炙羊肉、一瓯烧鹅、四样鲜蔬、四样果子、两碗鲜虾面。
沈从之在这岸瞧着铃兰乐滋滋为二人筛了酒,也瞧见蒋长薇的浑圆的肚子抵在桌沿。他十分体贴,伸手亲自为她添了一箸菜,“好容易歇下来,替你补过一个生辰,就咱们夫妻两个,你高兴不高兴?”
一抹嫣然笑意在蒋长薇脸上绽放,她点点头,鬓边三串珍珠流苏簌簌摇响,“高兴,多谢夫君,难得夫君还惦记着。说起咱们夫妻两个,倒引得我僝僽一阵,往年咱们都是在家过年,不想今年耽搁在苏州。”
“今年苏州事情多,走不开,况且我现在暂代布政使的差使,愈发忙得不行。”
对案笑意渐浓,她很喜欢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好似他们的夫妻情分都流淌在这样的家长里短中,“我昨儿收到母亲的来信,叫我好好养胎,她不忍叫咱们夫妻分隔,便说年后遣两个奶母子来,预备着我开春生产的事情,叫任满后我再同你一道回家去。又说家中二娘三娘她们都好,盼着你回去。”
听完她一番碎喁,沈从之搁下箸,细嚼慢咽后,抬眼直勾勾望着她,半点不避忌,“提起她们几个,我正好有个事儿要同你说,一忙,倒给忙完了。”
蒋长薇忽然似有所感,眼神鹘突不定,恨不得找个藏身之处,将自己一双耳朵藏起来,不必听他往下话儿。可她娇艳的面庞却平静得无事一般,“夫君只管说,咱们夫妻,还有什么可吞吐的?”
他将揩嘴的绢子随手掷在桌面上,莞尔一笑,“我要娶云禾,你叫人将翠远桥旁边那处院子收拾出来,贴了囍字,置办些对联窗花红烛什么的,别的,我自个儿去预备,日子我看好了,就年后初五那天。哦,倒不用派人伺候,传递东西自有我的小厮,服侍她的人她从浅园带来,人多了她不喜欢。”
刹那间,满目琳琅刺了蒋长薇的眼,她看着横在他们之间的四盘八簋,成了他们最近也最远的距离,近如同衾而眠的夫妻,远也如三书六礼的夫妻。
她忽然想起从前沈从之说起他与云禾爱恨纠葛的无数次相遇。遗憾的是,他们这对夫妻却从没有过相遇,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洞房花烛夜,盖头一揭开,一切就变得太容易,他成了她的终生,而他则有许多不同的人生。
须臾,她刺痛的心里长出一把尖刀,将他杀了无数次,血光渗透在她的眼窝与颊腮,又是一抹嫣然的笑。
她听见什么在破碎,却平静地举起玉斝,“这倒好办,别的事情若不要我操心,就收拾个院子的事情,不过两三日就办好了。回头夫君将云禾姑娘接来,我倒多一个人作伴,我这里就先祝夫君同云禾姑娘美满合欢。”
叮当一声,碰撞出的水花里洋溢出沈从之志得意满的笑颜,他豪迈地将酒饮尽,搁下杯拔座起来,“那你吃着,我去浅园告诉云禾一声儿,她还在等我的信儿。”
蒋长薇喉咙里忽然卡着个什么,低低吐出来,“今儿不是说给我补过生辰吗?”
他怔忪一霎,又笑开,“回头我补份大礼给你,这会儿我得先去了。铃兰,你坐着陪你们奶奶一道吃,要戏外头叫人传就是。”
如此这般,回房换了身衣裳马不歇蹄地往浅园赶去,急得几如有蓬勃的心要于他的肉身里要跳出去,他一路追赶,带着高涨的欢欣。
可巧陆瞻夫妇二人出门到玄妙观打醮,他倒益发便宜了,趁着日光正盛,优哉游哉在厅上闲等。因跟出门去了好些火者,伺候的便是刘管家与两个小厮。
那刘管家亲手捧上茶点,挂住满脸殷勤的笑,“大人吃茶,已经叫人后边去通报姑娘了,女人家梳妆打扮,倒是费些功夫,请大人稍候。”
沈从之瞥他一眼,瞧着他有些面生,“你是这园子里先前留下的人?”
那孙管家忙应,“正是,平日里大人来,面前都是一班公公在招呼,倒用不上小的。只是今日公公们大多跟着外头做法事去了,没别个招呼,小的只好腆着脸到厅上来了,失礼之处,大人切莫怪罪。”
厅外阳光格外刺目,沈从之饧涩着眼将其打量一番,搁下茶来笑,“冠良这个人,跟前只爱使唤阉人,与咱们这些人倒不亲近,将你这么个会管家的人白放在这里,啧啧,真是可惜。”
浅浅交酌中,各自起了心思,却见风回琼娥步莲台,那刘管家匆匆辞身出去。门上与云禾相错,云禾淡瞥他一眼,心里头隐隐约约生出些不安,暂且不提。
只说她进来,见沈从之穿着件浅草黄的圆领袍,额上配着网巾,带着翠绿的冠,虽有几分风流之相,却不合她的脾性。
她玉步款裙走近,直拿眼白他,“明日就过年了,你不说在家预备着,兴冲冲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什么你家里?”沈从之迎上来要牵她,手伸出去一寸,不知怎的,又克己地收回来,引着她往榻上坐,“往后这就不是你家里了,我同奶奶说过了,叫她收拾出一处院子,就这两日的事儿,回头过了年,初五那日我来接你,你道好不好?”
云禾心内分明波澜不惊,片刻却香腮垂泪,“初五?岂不是潦潦草草地办事情?可见我在你心里向来就是这样不庄重的,连结亲也是马马虎虎地哄着我,这样几天光景,能办成什么样风光体面的事情?”
纵然是晚来的胭脂粉阵,倒来得恰是时辰。若换从前,沈从之也瞧她不上她这一身手段,可见好女怕缠郎,好男也磨不过冷女去。
耽搁磨缠这两年,一点温言软语倒把他的梦魂网困,“你小瞧我了不是?你只管放心,家里下人多,甭说五六日,就是你应下眼前,我也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别生气,我不是敷衍你,是我心急,生怕拖一日生出什么变故来,你体谅体谅我好不?”
欢场上的手段就讲个进退得宜,云禾泪线渐收,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罢,我在这里多住一日也有一日的不爽快,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早走早安心。”
沈从之叫她的眼泪泡软了心肠,袖里摸出条绢子挪坐到她身边去,笨拙地替她搵泪,自己好笑起来,“怪道了,我在家时是最烦她们哭的,见你哭却像丢了魂儿一般。快别哭了,往后咱们就有家了啊,也不必看谁的脸色,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云禾凶巴巴剔他一眼,“叫你说得就跟我姐姐亏待了我似的,她可从不曾亏待过我,只是我自己心头过不去。”
“我可没说她亏待了你,我也是为你心上过不去。成啦,你同她讲一声儿,将你的东西打点好,初三我遣人来先接过去。”说着话,他便越凑越近,偷了一个香。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分明不是个忍耐的性子,与她这两年,倒像是磨出了他的耐性,连与之亲近,都是万般克制哑忍,唯恐狂妄放肆会惊飞梦蝶,跌碎灯影。
春去未归,红粉无情,一年首尾的交印,亦有两颗心心相映。宿命的交缠中,光阴走到这里,见证了无数重逢与分离。
半夜开始下雪,掩得个琉璃世界,到晨起,开门枝鸟散,玉絮坠纷纷1。芷秋穿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云禾穿着赤狐斗篷,两个人带着班丫头火者到园中点炮仗玩儿。
只见各处亭台水榭着素,飞檐螭吻玉掩,雪花连连翩翩,似落英双舞,北雁孤飞。二人执着火折子走在前头,待小火者摆放好爆竹,两个手拉手跑去点了,又相互捂住耳朵往回跑。
震耳发聩的声音与莺笑燕语绞在一处,再伴着隔壁韩家的锣鼓丝竹,芷秋将云禾暗窥一眼,窥见她笑颜里有一丝青空也照不明的阵痛。
她便将火折子递予桃良,拉着云禾前头走了两步,“你真的想清楚了?初五跟着沈大人去,绝不后悔?”
云禾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将它握紧,笑容随意而散漫,“有什么值得去想的?姐,你瞧我是那等做事情会后悔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