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笙慵倦地睁开了双眸,抬起纤指揉了揉眉角,淡扫了那茶盏一眼,随手轻捻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涑了涑口,涑毕,只听常娘淡笑着道:“秋笙,我知你性子素来耿率,但昨番,你来寻我时,我心中讶然不少,你为何会改了主意,我前几日说服你去酒场主舵竞标会,你可是拂了我的面子。”
明面上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但暗地里究竟是试探,亦或者是怀疑,那真实的意涵,可就是极为耐人寻味了。
温廷舜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搁放在了嵌玉珐琅几案之上,以手支颐,偏了偏首,娇慵的视线看向了车檐之外的景致,外头的春色覆落在了他皎白玉洁的面靥之上,默了一会儿,他淡声解释道:“前几日是秋笙不太懂规矩,拂了常娘子的一番眷意。这几日,秋笙整日在竞价会对着那几张面孔,看得都腻味了,也无甚么盼头可言,思来想去,秋笙也相通了,毋宁去酒场里头,见见世面,洗洗眼睛,莫负了常娘子的好意。”
这番话说得自是无懈可击,但听者也嗅出了几分野心昭彰的气息,教人不免推揣出,秋笙是看不上宋仁训与孟德繁两位公子哥儿,嫌殿前司与兵部官品低,想要攀更高的枝儿。
当然,在常氏酒坊里头,也只有秋笙胆敢道出这一般话,椿槿身为伶人之一,是万万道不出的,她姿容虽好,但较之秋笙,五官仍旧有几分逊色,因于此,也上不了竞价会的台面。
她来得比秋笙要早十来日,资历也比秋笙要深,但这天时地利与人和,倒俱是让秋笙给一并占了去,她心中不免有些涩然与妒意,但明面上巧笑倩兮地捧场道:“今儿可是沾了妹妹的福气,我这当姐姐的,亦能跟着开眼界了。”
温廷舜怎么能听不出椿槿的阳奉阴违,但他面色丝毫不显,与之客套数句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谈起:“今儿有这般多的天潢贵胄要来,若是要伺候人的话,坊间的好几位姐姐都能胜任,为何要偏生捎上下人院里头的那些贱奴?”
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被遣送至酒场时,是在两日前的傍夕,那一会儿,温廷舜并未同与他们一块,他也寻不着合适的时机来打探常娘的计策,目下的光景,时机到了,他问着了这一个疑窦,是自然而然,是十分契景的。
常娘先是抬手揭了茶盖,拂却了杯盏内的翡翠茶沫,浅浅啜了一口清茗,润了润嗓子,适才道,说起的却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事体:“你可听闻过菱花燧石?”
“菱花石矿?”一抹黯色倾轧过了温廷舜的眸心,前朝尚在之时,行伍出身的三皇叔曾担任过他武科的经筵官,当时皇叔在『兵械』一讲之中,就重点讲述过菱花燧石,它是一种名曰火-药之物的重要燃料,火-药此物,危伤极大,可在一瞬之间将广厦甍栋夷为平地,若是将其发展为国之重器,那么,今后在战场之上,晋军将立于不败之地,只遗憾,菱花燧石乃是稀缺之物,造火.药要使用到的菱花燧石,计值百石,但晋朝疆域小,遣兵部工部四处开采搜掘,绝非合理之举。
常娘提及了菱花燧石,应不是空穴来风。
温廷舜精谙燧石为何物,但秋笙乃是女儿家,落入风尘之地,见识终究有限,定然是不知情的。
故此,温廷舜露出显著的惘惑之色,思忖了一番,问道:“未曾听闻,此则何物?”
常娘放低了嗓音,道:“菱花燧石能制作兵械,诸如火-铳、火-药等物,旬月以前,我收到了风声,这京郊酒场里头,有劳役在建砌地下酒窖之时,不经意间,发现在窖底之下,竟是藏有大量的菱花燧石。”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温廷舜心中陡地沉了一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媵王此番回京述职,恐怕其真实的目的,便是盘下这一座京郊酒场,雇劳役采挖菱花燧石,用以冶炼火械,进而发动兵变。
那些所谓的流民作乱、士子街衢闹事,都是遮掩,都是幌子,都是混淆耳目。
赵瓒之一环紧扣一环,这计策真是缜密。
也勿怪为何他命常娘要专门雇外来的劳役,外来的劳役,人微言轻,易受控制,纵使知晓了这菱花燧石用作何处,媵王定会遣人杀了他们,他们死了,帐籍也会随之折毁,清理得干干净净,官府若要查他们的下落,便是颇为棘手了。
温廷舜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淡地问:“照此说来,前两日,常娘子调遣出去的那一伙新雇的劳役,便是去酒场里采挖菱花燧石的?”
谈及此事,常娘面容之上缭绕着一团翳色:“近些时日,采石的人手确乎是不够,我这才新遣了一批劳役过去,只不过,这一批劳役遣过去采石的那一日,石场里头就出事了。”
马车里的氛围逐渐变得凝肃如霜。
温廷舜酌茶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稍息,问:“出了何事?”
常娘揉了揉眉心,敛目环视周遭,确证隔墙无耳之后,适才看着秋笙,徐缓地道:“石场里头,有一个深达七丈的隧洞,越往隧洞里去,那菱花燧石的数量便愈是丰沛,两日前新来的那一伙人,便是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石,本来一切顺遂,但约莫是落雨之故,石块湿滑,洞基不扎实,他们采至半途,那隧洞忽然之间塌了,他们……”
常娘放下了揉眉的纤手,凝沉地道:“他们便是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第71章
温廷舜窃自怔然了一会儿, 但也仅是停顿了数秒,缓回了神,继而复将釉花刻面茶盏渡至唇畔, 浅浅酌了一口君山毛尖, 郁绿色的茶汤在齿腔之间辗转一遭, 一径地灌入肺腑之中,稍息之时,他的喉舌里,便是平添了一抹显著的涩意, 韵味久远,他拢了拢神,将茶盏徐然搁放回了扶几之上, 顿了一晌, 凝声问道:“人被掩在了隧洞之下?”
他知晓,于近几日来, 因是由暮冬转孟春的光景,洛阳的天候冷暖嬗变快了些, 外头的雨水亦是变得较为频繁,采挖隧洞也是要拣日子的,一般而言,秋时乃系最佳的采石期, 雨水由繁转寡, 物候干燥,气候也不算严寒,燧石是易于采掘的, 也不容易受潮汽所影响。
媵王嘱令常娘在开春时节便大行采石一务,便不属于天时、地利与人和, 但因是太子赵珩之近来颇得圣眷,恩祐帝每逢早朝,皆会吩咐掌印内侍在龙座一旁置楠木漆椅,命太子听政,甚或是,涉及了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政事,会开始寻太子拿主意,一些政事奏折,也陆陆续续移交到太子的手上。
庙堂之上的百官,明眼人儿皆能看得出来,恩祐帝年事已高,龙体不虞,这是打算慢慢放权,行将立赵珩之做储君了。
赵瓒之本就是觊觎帝位,看到了朝中此番变局,想必更是坐不住了,若是等到秋意浓,再着手遣人采石冶炼火械,怕到那个时候,他的皇兄赵珩之已然坐上了龙座,朝中亦是已经形成了他的拥趸与鹰犬,届时,假令造兵起势的话,情状便是对他百弊而无一利,以赵珩之的品行与算计,怕是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必会下诏肃清赵瓒之安放在庙堂之中的诸般势力,枢密院、刑部、殿前司等官衙俱是他的左膀右臂,假若让赵珩之对其进行整饬与换血,毫无疑问地,赵瓒之必会元气大伤,不说能不能大行兵变之事,就连制衡赵珩之的力量都消弭了,赵珩之会如何对待他潜龙之时就有谋逆贰心的皇弟,这般结果,就弥足耐人寻味了。
为制敌先机,媵王的动作必须要快,要快,因着要快,致使他算岔了采掘隧洞的适宜天时,开春之初便急募了一批劳役,让他们昼夜不辍地掘采菱花燧石,这一桩事体他不好明面出手,他知晓大理寺盯他盯得很紧,遂是委托于暗桩之一常娘,常娘原是把事体办得极是妥帖,但不曾想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久晴大雾必雨。
前几日,骤然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霏霏春雨,雨丝的势头并不甚,但对于石场里掘石的人,却是极为致命的,粘稠绵密的雨水,悄然渗入了石基与地脉深处,让这深达七丈的隧洞,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将其肢解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危楼,夜半雨水一沉,这一座隧洞就轰然坍塌沉陷,那石场里那劳役督头的话来形容,那场面撑上一句山崩地裂也不为过,场面极为骇人震颤。
隧洞里头,拢共有七人,有三位资历较老的劳役,另外四位俱是当日新来的劳役,不消说,温廷舜已然知晓这四人是谁了。
他端坐在马车之上,思绪却如纸鸢一般纵出了窗沿,他想象着坍塌时的情状,七人尚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着菱云燧石,他们没个防备,也压根儿来不及逃,悉数被掩埋在了七丈之深的地脉之下。
事态远比温廷舜所料想得要严峻与复杂,隧洞若是坍塌了,不论大小,里头被掩埋的人,能活下来的,近乎微乎其微。
那么,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
这一道消息,压得格外严密,唯有酒场的督头与常娘二人知晓,椿槿也是今番才知晓隧洞吞人一事,花容之上难掩诧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塌了也无妨,好在那些被掩埋下去的人,一个一个俱是奴籍,只消将帐籍和路引一并地毁了去,饶是有人泄情给了官府,官府调兵遣将来酒场探查,怕是也查不出这些人的名分,若要立牒讼狱,怕是更加困难。总之,优势是在我们这里。”
常娘眸心淡淡,说道:“石场之中,不会有人泄密的,有云督头在场子里头把关住了那些劳役们的嘴,一番声东击西的恐吓,他们便是吓成了软脚虾,假令又有人嘴碎,便立即拖去杖了罚,以儆效尤,现在,这些人的嘴特别严实,他们知晓,自己的命拿捏在了石场之中,只有在石场里头,才是最安全的,若是出了石场,他们的性命便是不保。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凡是个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中都有计较,纵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温廷安眸心深处,覆了一层极薄的冷霜,任由扶几之上酌至一半的香茗冷却。
照常娘的意思,那云姓的石场督头,怕是也将酒场里头的劳役悉数严教了一回,一时之间,石场里人人自危,委实不敢妄自多言。
这也勿怪阮渊陵派遣出去的暗探,为何查不出魏耷他们四人的线索,原来是消息都被常娘与督头压了下去,纵然要密查,但那劳役们集体串供,口风甚严,旁敲侧击一番探询,也不易问出端倪。
他袖裾之下那一截清瘦修长的手臂,青筋微微突起,甚至是骨骼也骤显了起来,白皙的面庞沉浸在了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眼眸隐微地眯了起来,淡淡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将内心里的一些思绪镇压下去,克制住了面部神态,表情仍旧薄澹矜冷,似笑非笑地问道:“倘若这些被掩埋在了隧洞之下的人,他们还活着呢?”
椿槿蓦地一怔,遂是望向了常娘,秋笙继续问道:“这些劳役如果还活着的话,常娘子可有遣人将他们救出?”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质询的意味了。
常娘默坐了一会儿,看了秋笙一眼,秋笙的眼神是纤柔的,没什么锋芒与寒意,似是方才那一问,不过是她随口问出来的话罢了,并无与她针锋相对的意思。
常娘下意识揉了揉眉骨,暗忖自己应当是多虑了,秋笙的底细她特地查过了,是扬州西湖的一位瘦马,父母双亡,身世惨凄,被牙行转手卖了三次,前两次因不堪鸨母蹉跎剥削之忧,都逃了出来,这一次她被牙行卖入了常氏酒坊之中。
常娘初见秋笙纤弱扶风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自己一个早夭的女儿,她女儿同秋笙一般,姝色艳美,身骨却很孱弱,脾性亦是娇纵,而讳字里,亦藏有一个『笙』字。假令不是因一年前的元祐战乱与和谈,她的笙姐儿,就不绝会沦落为了战俘,被金人抓去了战俘营里,像是卑贱之物,被大肆轻侮,常娘是后来实在乱坟岗寻到她的笙姐儿的,滂沱大雨之下,小女孩的衣衫尽破,眸瞳黯然,脸色枯败,俨似被尽数蹉跎的一枝娇花,尽成凋敝之色,零落成泥,毫无生气。
那一年,她的女儿笙姐儿只有十五岁,在一年前,她刚为笙姐儿觅了一位好良婿,双方家里都互换了庚帖,纳了吉,筹算好了嫁妆,待一切准备停当,今岁惊蛰前后,笙姐儿就准备嫁做人妇了,但元祐议和一案,将一切都尽数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