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
吕氏登时敛了容色,肃声道:“安姐儿莫忘了娘之前给你的嘱托,你的使命是撑起温家的门楣,这世间的情与爱,你是千千万万不能沾。明白吗?我记得畴昔已经嘱告过你多次了。”
又是这一套说辞。
又是这一套说辞。
也完全是这一套说辞。
温廷安徐缓地阖拢话本子,问:“以前去族学读书前,母亲跟我提过,您和父亲是在书院之中结缘的,你是喜欢父亲,才选择跟他成亲的么?”
这一问,委实问得吕氏有些发怔,没想到温廷安居然还记得这种陈年旧事。
她思忖了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娘当年去书院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看你的父亲,念书倒是在其次。吕家和温家是世交之家,因于此,我和你父亲订的是娃娃亲,这一门亲事,是打娘胎里便是定下来的,我和你父亲是盲婚哑嫁,你外祖父和温老太爷约定好了,待你父亲高中后,他便是娶我过门。”
“你女扮男装去书院的时候,记得父亲生什么面目吗?”顿了顿,又问道,“他知道您来书院看他吗?”
吕氏轻轻握了握温廷安的手,“你父亲自然一无所知,毕竟这件事是我瞒着他做的,我女扮男装隐藏了身份,用了个男儿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着,名曰温衡。”
“那个时候看过画师递呈来的画像,真的不大好看,我有些灰心,想要拒掉这门亲事,你外祖父便劝谏我说,至少要见过本人再做成算,否则,这门亲事说退就退,拂了老友颜面,也让崇国公府太没面子了,我也就答应下来。后来去了白鹿洞书院,费了几番周折,打探许久,才真正看到了你父亲……”
吕氏笑着摇摇头,“你父亲长得比画像里还要文气多了,相容也很出色,据闻他那个时候是个穷举人,没给画师好处,那画师是个势利眼儿,也自然将他画丑了。”
温廷安听罢,蓦觉忍俊不禁,“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父亲的么?”
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丈夫只是因为他的皮相,那不衬得自己肤浅了吗?
吕氏渐然露出一抹窘腼的表情,道,“您父亲生得好看,只是在其次,更重要地是,他有一颗良善谦逊的心,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时候在书院之中,他经常在课下敦促我的功课,但凡我有困惑,他随时都会跟我答疑解惑,耐心极了,书院里有诸多簪缨子弟,普遍清高也自我,但你的父亲极为不同,他从不以科举论英雄,说人无高低贵贱,每个人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吕氏道,“你父亲文章写得非常好,又是这般谦恭入世,还与我有诸多相似的喜好,都喜欢读诗抚琴,我有忧虑,他必悉心倾听并解忧,我当时心里就认定了,这一生,就非他不嫁了。”
温廷安听得有些动容,“一直以男儿的身份自居的话,父亲有没有发现过端倪呢?”
吕氏听罢,极淡地笑了笑,轻轻捏住温廷安的鼻子,眼神忽然变得很幽远,“有啊,有那样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避我,跟我叙话时,也不敢再拿正眼看我,诗社不同我去,也不愿跟我同食,我感到匪夷所思,觉得他应当是生发了什么事,或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避我唯恐不及,我决意问清楚。”
“问清楚了吗?”温廷安狭了狭眸。
吕氏忍俊不禁道,“自当是问清楚的,一次下学后我老早就去逮着他,问他为何避着我。你父亲素来是坦荡雅炼的一个人,生平头一回变得如此口拙,甚或是笨嘴拙舌,他说,他对我存了非分之想,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但又怕我觉察到了,会因此疏离他,事已至此,只为了不伤害到我,他决定主动避嫌。”
这番话听得温廷安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父母这一辈的故事,比预想之中远要曲折与精彩,我听了以后,决定跟他坦白,我永远都忘不掉,你父亲听到真相以后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教她永生都难忘。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可是,为何我目下没再看到您和父亲共寝过呢?”
这些年,温善晋都一直是待在药坊之中,没再去吕氏所在的院子里宿夜。
吕氏也鲜少与温善晋有亲昵之举,比起吕氏口中所述之事,温廷安觉得二人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相敬如宾,缺少少年时代的花火。
被温廷安这般一问,吕氏用绢扇掩了掩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挹露的胭脂眸,她拢回了被无限放远的眸心,从似水流年的追忆里挣脱出来,空闲的一只手握紧温廷安,“没人能真正熬得过七年之痒,这七年便是一个分水岭,岁月会稀释掉过往的情感,余下的路,只能靠亲情一起来走。”
温廷安瞠了瞠眸,只听吕氏继续道,“你所看到的话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太多了,代表着世间男女对爱情的憧憬,但很多笔者,只是写到男女从相知到成婚,成婚后,如何维持一个家,不同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该如何磨合,账本该怎么管,如何教子,婆媳如何相处,诸多的琐碎卒务要操心,但这些,笔者鲜少详写,恐怕写话本子的文人骚客也没真正经历过,只是把他们的遐想写了出来。”
“还有,你所中意的人,他自身也有缺点和不足之处,并非尽善尽美之人,当你真正跟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之下,发现诸多你以前未曾发现过的一面,不太符合你的预期,你又该怎么办呢?毕竟,人永远无法靠少年时期的诗意和憧憬来过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你心中有了喜欢的人,我知道现在也不能过于阻拦你,但我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番,再好好做决定。”
“我只有一个底线,仕途是你的立身之本,未来有一天,哪怕温家倒了,或是我和你父亲都不能保护你的时候,你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吕氏说这番话,口吻异常的平静,也让温廷安感受到一番不同寻常的意蕴。
怎么母亲说这番话,是在同她诀别似的?
是她的错觉吗?
第128章
转目便要到面圣的时节了, 面圣前五日,以赵珩之为首牵头,翰林院和资政殿联袂批卷, 批卷毕, 排了所有参加殿试的贡生名次, 待一切拾掇停当,那一批卷子便是在傍午时分,送至了御书房。
恩祐帝虽说这几日龙体欠安,但捧揽卷子的精力, 还是丰沛的,更何况,近些时日听不少宰执皆在热议, 今岁贡生的质量, 竟是比往岁要高出许多,他们频繁提到两个人名, 恩祐帝留了心,先是执起其中一份卷子, 朝捧灯的宫娥招了招手,让其将灯挪近一些。
一抔橘黄色的灯火,覆照于规整干净的卷面之上,恩祐帝细细阅览了一回, 继而发觉这位名曰温廷安的贡生, 对治理地动之事,颇有自己的一套方针,不像大多数的贡生一般, 全然照搬治疫那一套,而是针对南北两方的具体人文气候与地势特征, 提出详尽的灾后重建议案,这教恩祐帝眸底钦赏之色渐浓。
回溯前一个月,钦天监的国师求见,说未来一岁之内,必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当时恩祐帝深以为然,便颁下一道诏令传翰林院和资政殿,命他们在殿试出了与地动休戚相关的论题。
当这份论题送至所有贡生近前,那声势像什么呢,像是一块硬砖砸落下去,砸死了一堆人,在温廷安的如此详尽且实操性极强的策论之下,很多贡士的卷面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一些宰执畴昔力荐的一些贡生,在殿试之中就发挥得比较中规中矩。
恩祐帝看了温廷安的名次,嗯,仍旧是第一名。
符合他心目中给她批朱的排位。
这位新岁的会试状元,果真是不同凡响。
有那么一瞬间,恩祐帝觉得后继有托了,那一场未来即将生发的地动,真的有了治理的着落。
接下来他拿起第二位常被提及的人名的考卷。
恩祐帝一直都知道,先帝对大晋的骊皇后有一种近似于心结,先帝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一回醉酒,便听到父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中一直惦念着骊皇后,本来太后的位置,是先帝留给骊皇后的,倘若骊皇后未在松山大火上悬缢自尽的话。先帝对骊皇后有极深的愧怍,这么多年,他一直遣人四处寻觅骊皇后的儿子,也就是大晋最后一位太子谢玺。
因于此,当恩祐帝知晓温廷舜的真实身份,便是谢玺时,他几乎按捺不住冲动,在殿试时,欲要亲自走下金銮殿去接见他了,但他龙体实在抱恙,也怕引起那个孩子心生反感与警惕。
这是骊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先帝最大的夙愿,是让恩祐帝寻到谢玺,并允诺他一个重位,若是谢玺要那储君之位,也在所不辞。
这也是恩祐帝,要从赵珩之手中保下他的缘由了。
赵珩之先他一步知晓了温廷舜的底细,意欲将其处之,但这一步,被恩祐帝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