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块桥垛上的石砾,如星火一般迸溅在虚空,接着砸向了滔滔不绝的珠江。
一切皆像是被刻意放缓的画面。
温廷安的世界消声了,她的身体又正在剧烈地偏移下坠,视线一阵天旋地转,衣袍剧烈地翻滚,肺腑之中灌满了潮腥的雨水气息和狂风,五脏六腑震得发疼,耳鼓亦是嗡鸣作响。
这节骨眼儿上,她蓦地收了软剑,一手攥住了温廷猷,另一只手握紧周廉,对他们沙哑地喝道:“大家握紧各自的手!”
暴雨汹涌,电闪雷鸣,俄延少顷,珠江水面响起了今夜最为振聋发聩的落水声。
五个悉身披伤的少年,一同沉了江去。
第165章
不尽滚滚来的珠江水, 俨若一头深渊夜兽的血盆大口,敞开毛毵毵的獠牙,侵肌噬骨的寒意, 漫天卷江而至, 伴随着振聋发聩的暴洪拍岸之声, 五个少年俨若萧萧垂坠的落叶,被迫颠沛流离在寒涩而广袤的江水之中。
那鱼鳞纹似的惊涛骇浪,是野兽蛰伏微屈的兽脊,颇具钻骨透的压迫感, 在温廷安眼前不断扩展、放大、延伸。
比及被江水吞噬的那一瞬,她整一具躯体恍若跌坠入巨兽的深腹之中,耳旁是震天价响的江水嗡鸣, 是珠江的脏器, 在她身上蠕动并要将其消化的声音。
一阵严峻可怖的窒息感攫住了温廷安,这极致缺氧的环境, 她想起了一句对大江大浪的描写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在大邺的水系流域之中, 珠江水比长江水要小很多,但那只是站在珠江的立场上做出的思考,若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呢?
——其实珠江与长江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人类在庞大的江海面前, 就是一只狂妄的蜉蝣, 是一粒不知会飘零至何处的粟米,根本无法篡改本身渺小的本质。
温廷安从来不曾体会过那些受害者,他们沉入珠江的那一刻,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体内虽然摄入了花籽粉,但被暴洪完全吞噬其中的那一刻, 寒意遮天蔽日,他们是否有一瞬的清醒?
当发现自己处于这般广袤又虚无的深渊之中。
发现自己再无生还之机的时候。
发现自己不过稍息就会死去的时候。
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气力挣扎的时候。
他们蛰伏在脑海里的意识,会想什么呢?
会有直面死亡时的恐惧吗?
会有对『一生就这样潦草结束』这一桩事体的不甘吗?
会有如掐住咽喉一般,陷入窒息的莫大痛苦吗?
会有『还有好多事情想去做,但现在还没来及的完成』的遗憾吗?
会有求生的殷切渴望吗?
会有对大理寺查案不力的怨怼吗?
郝容,贺成,唐氏,郝峥,他们沉入珠江时,他们之所思,之所想,脑海里会掠过这些心绪吗?
温廷安不知晓他们会想什么,也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完全感知到了受害者沉入珠江时的一切感知。
沉入珠江之时,因受重力的压迫,她的躯体不断在江水之中失控地下坠,周身擦出了接踵而至的雪白色水花。
水本是柔若无物,但在此一刻,它们像是悄然露出锋锐尖利的刺爪,划破了她裸在江水之中的皮肤,温廷安感受到一阵绵长削骨的疼楚,漫漶在皮肤,潜渗入骨髓,她的一只手本就被阿夕的匕首划了重伤,这般一来,这种伤害是新伤叠加在了旧伤之上,她殊觉自己的整条胳膊,陷入了一种无可自抑的、剧烈的痹麻之中。
这种疼楚教她庶几快陷入昏厥,却又教自己的意识,冥冥之中,保持着一份潜在的儆醒。
视线掀起了一片盛大的眩晕,眩晕之后,她的眸瞳教江水浸泡得发胀,视线从恍惚变得明晰,那江水之下的环境,是一片教人毛骨悚然的黑黯,教她根本看不清任何,这一片黑黯,原本是非常广袤无垠的,但在这一瞬,她深刻地觉知到了逼仄、幽黯,那未知的黑暗之中,俨似生出了诸多黑色质地的触脚,严丝合缝地缠住了她,拖拽着她朝下兀自沉坠。
温廷安丝毫没有松开软剑,右手牵系的人是温廷猷,左手牵系的人是周廉。
但她发现,一片昏黑之中,他们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庶几牵握不住她的手。
温廷安死死扣紧牙关,紧紧回攥住他们的手,始终咬定不放松。
一直在勉力尝试唤醒他们的求生欲。
——温廷猷,醒醒!
——周廉,不要昏迷!
——吕祖迁,握紧!
——杨淳,别昏!
——大家千万清醒一下,莫要放弃挣扎!
但唯一回应温廷安的,姑且仅有一片冗长的死寂。
一时之间,竟是毫无一人响应她。
俄延少顷,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身若雷殛,悉身的血液凝冻成了霜,眸瞳瞬即睁缩于一个细小的点上。
大家都怎么了,为何不回应她!
黎明前的珠江,江水猛击长岸渔火,俨若一柄繁冗的玄色绞索般漫长,如此教人万念俱灰。
她迫切地想要去看清他们,去呼唤他们,让他们莫要放弃挣扎。
但水下那沉疴的重压,剧烈地撞挤于胸腔之上,五脏六腑如若陷入漫长的刀绞之中,迫得她根本无法呼吸,满腔的字句,酝酿在喉舌之中,将言未言,末了,竟是一句话也道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