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且道:“安姐儿,随同我来罢,去茶楼顶楼的路,有一些绕。”
温廷安点了点首,往外遥遥地看了一眼,帘外驻守的青年,深切地注意到了她的目色,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温廷安心中遂是安置好了一枚定海神针,薄唇轻抿出一条弧度,觉得外面有他在镇场子,一切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遂是随着刘氏的步履而去了。
这一座茶楼的格局,类似于规整的、颇具雅韵之意的四合院,中堂乃是镂空的所在,劈出了一道天井,日头悠悠地洒照其下,流光徐缓地穿过层层垂幔与纱帘,在雕花廊庑和垂拱月门之下,髹染上了一片淡金色。
越是往里走,这茶楼之中的氛围,便愈是岑寂,人烟罕少得紧。
一路行至茶楼的顶处,尚未行至最里侧,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阵细滑恬淡的茶香,香氛端的是沁人心脾,袅袅娜娜地从里处雅间传入内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牵着来客的嗅觉神经。
在这馥郁的茶氛之中,温廷安复又嗅到了一阵熟稔的气息,是独属于母亲的气息,长久沉湎在她躯体之中的某些记忆冰层,翛忽之间,破冰了,诸多记忆席卷而至。
刘氏伸出纤纤素手,搴开了一角锦绣门帘,里头的景致绽露了出来。
伴随着一片珠玉敲金的嘈嘈切切之响,温廷安行入了前去,头一眼,她眸色稍稍一瞠,悉身仿佛被一根碶钉,深深地钉在原地。
吕氏着一身叠襟镶花银绣宽袍素裳,并膝跪坐于戗金填漆茶案前,一座描金瑞脑博山炉,静静地搁放于案角,如琢如磨的烟丝香气,袅袅升腾起来,大有一副上青天之势,内间之外是高地错落的帘子,掩映着一片半虚半实的光。
晌午的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女子的面容,将她的五官轮廓映照得分外娴静。
女子本是在静缓地泡着茶,见着了来者,杏眸一望,仅一眼,她悉身便是怔愣住了,就连冲茶的动作,亦是停滞了下来。
温廷安的双目仿佛被什么重物,严苛地击打了一番,滚热又濡湿的泪,猝然淌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些泪,就自然而然地流落了下来。
第232章
温廷安从未料想过, 会在这般一个场景里,遇着吕氏,她的母亲。
大抵是出于近乡情怯的心理, 起初, 温廷安没有行至前去, 只觉得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薄唇翕动一番,意欲言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道不出。
这一会儿, 刘氏已然袖了袖手,温谨地恭退了下去。
偌大的雅室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母女俩。
还是吕氏率先反应过来, 雅然起身, 眉眸温柔如水,一顺不顺地凝视着她, 嗓音沉金冷玉,温声道:“许久未见, 安姐儿真真是出落得愈发毓秀玉隽,长大了。”
温廷安一时有些听不得这般话,越是听,她的眼眶愈是燥热得厉害, 泪渍便会流淌得愈发汹涌。
吕氏『哎呀』了一声, 拂袖抻腕,纤柔的指尖,细致地覆上温廷安的面庞, 小幅度地揩去了她的眼泪,道:“都这般大的一个人了, 怎的还哭了呢?”
温廷安牵握住吕氏的手,鼻子蓦然覆上了一抹浓滞且沉重的涩意,鼻翼剧烈地翕动一番,她竭力想要抑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但仍旧有些无法做到自控与自如。
温廷安的大脑,尽是缠丝一般的乱绪,泪流盈面之时,一种莫大的愧怍之感攫住了她,她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吕氏眸底尽是慈霭,当下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傻孩子,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中岁女子的嗓音,温醇且亲厚,天然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安心中浮泛起的毛躁边角,踏踏实实地抚平了去。
温廷安的额庭深深地抵在吕氏的身前,道:“母亲,对不起,我当初抄封了崇国公府,让您和府中女眷流放至冀北……教您受了这般多的委屈和挫折,对不起,当初是我太自私了……”
温廷安说得很急,越是说到后边,越是觉得自己说得词无诠次,只能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这三个字。
温廷安在广府鹅塘洲遇到父亲温善晋,与在冀北御香茶楼遇到母亲吕氏,在这两个场景当中,她的心境是全然不一致的。
当初抄封崇国公府,有一半的缘由,便是出自温善晋的授意。因为温廷舜的身份特别敏.感,赵珩之弑君坐上龙椅后的第一桩事体,便是要攻乎异端,温家首当其冲,温善晋遂是决意以退为进,让温廷安抄封崇国公府,便是权宜之计。
既然是父亲的授意,那温廷安心中倒是没多大的愧怍感。
但她的母亲吕氏,对温善晋的计策,却是全然不知情的。崇国公府被抄斩的那一个雨夜,温廷安永远都无法忘记这般一幕,瓢泼的大雨之中,吕氏与府内的女眷拾掇着大大小小的行箧,于押队和一众衙吏监送之下,她们在湿泞的雨地上艰苛的行走——湿潮而冷腻的雨丝,很快浇湿了吕氏的发丝,天候潮冷极了,她整一张脸容,被冻成了冷白之色,五官上的情绪是模糊且惨淡的。
当是时,温廷安目送着吕氏的身影,如一痕淡墨,溶入了黯淡无光的生宣平纸之中,
她的胸口蓦然涌入了一种滞重的情绪,有什么酸胀的东西淤塞住了心口,这种东西又像是周身生了诸多密密麻麻的倒刺,随着每一声呼吸,扎入心壁深处,疼得温廷安简直难以呼吸,甚或是,泪流不辍。
思绪渐缓地回拢,温廷安仍是重复着那一段话:“母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吕氏道:“傻孩子,这事儿真不打紧,在我而言,从洛阳到冀北,这一段路,就像是一截旅程,我能够不再困囿于闺宅之中,且能四处走走,散散心,还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何乐不为呢?”
温廷安觉得这不过是吕氏蕴藉她的话辞罢了,甫思及此,泪意愈发受不住,反而流淌得愈发汹涌了。
吕氏见状,失笑,莞尔道:“安姐儿,你可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官居高品,在民妇面前哭一哭尚还可以,但在上峰同侪、黎民百姓面前,纵使有泪,也不能轻弹,明白了么?”
言讫,吕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素色缠枝纹帕子,徐缓地擦拭温廷安的泪渍,嗓音温柔,如春风化雨,道:“少卿爷再是哭下去,可是要折煞民妇了。”
温廷安囫囵地捻起了那一块帕子,随性地擦了擦颊面上的泪渍,这一空当儿,吕氏去打了一盆温热的水,跪坐于她的近前,温声道:“帕子给我。”
温廷安依言将素色帕子递了过去。
吕氏接过,将帕子浸入了温水之中,用香胰与藻豆浸染香氛,往往复复洗濯数回,末了,徐缓地拧干,再度递给了温廷安,道:“少卿爷,再好生濯一濯面,务必擦拭熨烫妥帖了,否则,待会儿从这一御香茶楼出去,教其他人撞见端倪,可就不太好了。”
温廷安闻罢,一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安然地应了一声好,接过了帕子,静静地擦拭着面部。
拭毕,吕氏牵握温廷安告了座,一晌轻轻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抚,一晌添杯换盏,给她沏了一盏清茗。
疏淡的空气之中,渐渐然地撞入一阵馥郁馝馞的茶香,氛围委实是沁人心脾。吕氏执了一枚檀木质地的杓子,徐缓地舀却了一盏淡绿茶浮沫子,迩后,将茶盏移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声道:“安姐儿,喝罢,清清神,洗濯一番肺腑。”
温廷安言谢,温文尔雅地接过了茶盏。
吕氏给她添茶的时候,用的是上好品质的白釉天青瓷,温廷安接过来之时,触指是一片玉质温润,茶汤暖热的质感,透过凉初透的杯壁,触达至她指腹肌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