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竟激动得鼻酸,飞跑过马路,奔向他。他上来迎接,把她的箱子放进后备箱,什么也没问,带她上了车。车上燕回南跟于佩敏像是被燕羽交代过,也都没多说。而黎里看着琉璃街从车窗外流走,躁动的心终于平静了。
抵达帝洲后,夫妇俩在燕羽的出租屋附近找了间宾馆。放下行李,两口子说要去他们住的地方看看。见出租屋空间虽小,却改造得温馨舒适,也很安心,交代燕羽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医院。
当晚,燕羽莫名紧张,甚至亢奋。
他洗完澡吃了药了还睡不着,也不肯上床,坐在沙发上发愣,隔一会儿就起身走来走去。
黎里问他怎么了。他很担心,不知道明天医生会跟爸爸妈妈讲什么。
黎里说:“应该是分析他们是不是也有心理问题,是不是对你造成了伤害,以后要怎么注意、怎么改正?”
燕羽听完,竟突然笑了下,站起身又笑了声,才看着她,眼神笔直:“我爸爸从来没有错,也从来不认错。没错怎么改正?”
黎里哑口,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这样?
“在他眼里,我经历的那些事都不算什么。他说,人受点挫折、吃点苦没什么。过去就过去了,我要往前看,要坚强,要努力。”他说到这儿,怔了怔,又惨淡一笑,“对,我就是太没用,太软弱,太不坚强了,所以才会生病,才会抑郁。别人都没事,就我有事。他没错。他明天一定会骂医生,跟医生吵起来,跟在秋杨坊骂街一样。到时候……”
燕羽似乎看到父亲在帝洲最好的精神科医院里豪骂众人的场景,顿时目光空窒,人有些摇晃。
黎里抓紧他双手:“燕羽!看着我,深呼吸!”
他呼吸很快,但眼睛听话地找到了她,盯着看,渐渐,起速的呼吸又回落下去。他缓缓坐下,搂住她的腰,低喃一声:“黎里……”
他闭上眼,脸埋在她腹部,嗅到她身上清清的香气。
黎里一下下轻抚他的头:“没有发生的事情,不要去设想,也不要怕。我不是来这儿陪你了吗?放心,他要是敢掀医院,我去揍他。”
他一下哭笑不得,肩膀在她怀中轻颤了下,隔几秒,说:“算了,他也可怜,别揍他。”
“那我就带你跑。”黎里说,“拉着你的手,飞跑。跑得很远很远,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好不好?”
燕羽似乎真想到了那场景,在爸爸发疯吵闹的那一瞬,黎里拉紧他的手,跑过走廊、拐角、下行的扶梯,跑过大厅,冲出大门,在冬季的大街上飞奔。
他像真的飞跑了一样,一下畅快轻松了:“好。那你别松手。”
“不松。抓很紧。”
他像是得到安抚,很快就平息了。
燕羽这一晚睡得还行,但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燕回南不停问这医生什么资历,搞得燕羽情绪开始低落,很没精神。在医院等候的间隙,他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木然。
他们一家人,和在候诊区等候的其他备受心理疾病困扰的人们一样,压抑而沉默。
很快到了燕羽,几人进了诊室。徐医生看到燕回南夫妇,微笑道:“半年前就想见你们,今天总算见到了。”
燕回南听出她言外之意,说:“我们……也是没想到。”
徐教授并不细究,说:“那他这半年看病的情况你们了解吧?我之前给他仔细检查过,以前别的医生诊断比较粗暴,他偶尔的亢奋都是与表演琵琶相连的,并不是双相情感障碍。他就是心理和生理上的重度抑郁,而且是很严重的抑郁。”
“这我们都知道了。”于佩敏忙点头,“黎里都跟我们讲过。”
徐医生一听,慢慢道:“所以不是燕羽自己跟你们讲的?你们沟通还是有问题啊。”
燕回南说:“孩子不愿跟我们谈心。”
“那是为什么呢?”徐医生问。
燕回南低声:“他这不是抑郁,情绪不好么……”于佩敏轻拉了他一下。
徐医生说:“孩子抑郁这么多年,你们却好像还不了解抑郁症。在你们做家长的眼里,是不是觉得,孩子得这病是矫情,自私,想太多,抗压能力差?”
夫妻俩像被说中,没吭声。
“问题就出在这儿,你们认为孩子在闹情绪,但其实他是生病了。这个病好多人不理解,连家长也不理解。结果孩子越来越严重。你们得首先认清,抑郁是病,不是情绪。不是说孩子心态好他努力就能止住的。怎么跟你解释容易理解呢?”徐医生叹息,
“你感染了肺炎,就无法止住咳嗽;你患了癌症,就无法止住疼痛。这不是你坚不坚强、努不努力,想不想好的事,是你控制不了。就像一个患尿毒症、白血病、癌症的人,不是说他坚强他努力这个病就能消失的。你高烧重感冒,你的身体就只能躺在床上,你脑袋如何想起来去跑个一千米,没用。你跑不了。明白吗?”
燕回南和于佩敏齐齐愣住,竟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过抑郁。
徐医生缓缓道:“而且燕羽这个程度已经很严重了。他长久的心理抑郁早就导致了生理性抑郁,而生理的病情又不断加重他心理的苦痛,恶性循环。他这些年过得很痛苦很艰难。我们普通人哪怕是失眠几天,得个感冒,都难受得要命。孩子躯体化症状这么明显,你们都没当回事吗?他这些年长期的失眠、胃痛、厌食、头晕、呕吐、呼吸困难等等,这是很痛苦很折磨人的呀。”徐医生说,“要想孩子好,做父母的也要积极配合一起治疗,你们不能再给他添负担了。”
……
后面是单独的心理咨询,黎里先出来了。
她原本拿了书想背单词,但实在静不下心,便望着窗外发呆。她再度注意到来往的患者们,这世上有多少人因为这看不见的不被理解的疾病,而被忽视被误解被刻薄嘲笑着然后沉入深渊了呢。
一小时后,燕羽单独出来了,表情有些疲累,但还算平静。
黎里问:“感觉怎么样?”
燕羽将头歪靠她肩上,倦道:“像跑了很远的路。”
“那靠我身上休息会儿。……等你身体好了,早上的跑步计划还是要继续的。”
“好。”
黎里握住他的手:“燕羽,别怕,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很轻地点头。
她轻声:“你们什么时候回江州啊?”
他没答,却说:“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江州了?”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