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强撑着笑道:“那就好。”她话间有些轻抖,像是歉意,又像故作姿态:“我也不是……当初也不是刻意觉着,一个人可以被买来卖去,只是……”
她指了指门外:“你瞧,这破地儿也没什么办法。还好我不缺银子,你想要多少,可随意支取。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都给你。”
说罢又转身看着那张舆图,周遂站得片刻,随后隐没在暗处。光影摇移,转眼暮色四来,薛凌卷了舆图,长舒一口气,忽而想起往年薛弋寒多有公文堆积,也是这般在房里长吁短叹。
论起来,他还要苦命些,自己与鲁文安时时没个规矩,大呼小叫推门就入,无怪乎那倒霉鬼日日凑不出个好脸色来。
她指尖在卷好的舆图上轻摸索良久,想到平城外头的原子,二月下旬正是融冰销雪的季节,人在马背上追风,四面八方都有高山上雪水往下淌的泠泠之音。
她握着那张舆图不肯放,直至屋外一声惊雷,才把她从平城拉回壑园。转身走出门外看了看天色,似乎是要下雨。
她还记得含焉说的那句民谚:二月雷,谷成堆。晴了这些许日,估摸着庄稼都下种,再来一场雨水,按往年在平城那点微末种地经验,今年京郊该有个好收成。
她抿嘴进了屋,记起跟鲁文安种粮食吃大小也算个乐子。然她始终没记起,这两年总在回忆笼统过去,几乎无一时想过以后具体如何。
或者是,以后如何,本来就毫无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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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9章 不知春
晚膳时又闻惊雷数声,雨水却是夜间才落下来,天明薛凌再起,已是雨过天晴。从窗户处探手出去,并未觉着外头凉,看来是没有降温。
正是一年春好处,窗棱上还挂着些水滴,偶尔滴答恰落在她手里。薛凌忙缩手回来,心头多了些欢喜,自整了衣衫开启另一日光阴。
逸白果没来问,含焉来去匆匆,二人只寥寥数句便罢。一数手指头,薛瞑已走了七八日,她咬着块点心在院子摇椅上晃了半天。
午时初有人探头探脑,见薛凌在院里,才上前询问道:“姑娘可有兴致听听这两日朝事?”
薛凌双眼圆睁,盯着来人夸张道:“这两日还有朝事?”
那人似忍俊不禁,笑道:“倒也说不得有,只国之重务,哪敢一日懈怠。这方有些章程,白先生交代,若是姑娘在屋里,就不打扰了,现姑娘既在院里,小人冒昧,特来请示。”
薛凌晃了晃脑袋道:“前几日不见得你们报啥,我当是他忙着给他老母哭灵呢。”
下人垂首忍笑不语,薛凌又道:“说罢说罢。”
那下人便娓娓道来,原宫里早朝确已罢了好几天,毕竟太后的丧总是要守,天底下决然没有死了老母还要干活的儿子,所以臣子也驳不得。
但国事不可耽搁,各部臣子凡本有奏,自入宫往魏塱书房处详谈。霍云婉虽是神通,也无那个能耐在魏塱身边安一双眼珠子事无巨细的盯着,故而多不如往常通透。
然今日安城来了文书,估摸着上头内容有些不合魏塱心意,好些伺候的宫人都听见皇帝大发雷霆,不知是在指着哪位臣子骂:"战事吃紧,战事吃紧,知道的他沈元州是在守安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守的是朕的金銮殿。
巴掌大个地方,吃紧了一俩月,还没给人吃下去,莫不是胡人塞牙了吗?"
薛凌听得笑,等了片刻不见那下人答话,问:“没了?”
下人道:“再没旁的了,房里的话,不比朝堂容易听。只这一桩事关安城,白先生特多交代了一回,顺便问问,姑娘可对沈将军有计较。”
薛凌扬扬手没答,那人乖觉退去。人走后,薛凌起身回到房里,重新又看了一遭垣定舆图。
这城实在有意思,整个地形像个大葫芦。自葫芦底起三面环山,只得一葫芦嘴往京中方向作了开口。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是个人都知道易守难攻,不然也不会当初薛凌一说后撤垣定,黄承誉便不假思索听从。
然讨逆的兵马不知是有能人军师指点,还是恰好因获得福。总之破这种城的方法,正是死困。
凡难攻之城,或依山,或凭水,或城阔,或墙深,以上种种皆可以地势据险挡住外人,却也让城里的人出不去。若一昧死守,又无援军,水尽粮竭,不攻自破。
当初黄承誉曾在城外设伏,应当是留了几千兵马在外,不时佯攻魏塱一方。但这点人,对于朝廷源源不断调过去的壮丁,显然只是杯水车薪,既不能撕破包围让黄承誉撤走,更不可能将人击退,驳个大获全胜。
所以垣定城破,确然只是时间问题。甚至于如果拓跋铣没有占据西北,黄家本来不可能抢赢魏塱。现在三方都在等,倒越发显得薛凌急破了脑袋。这个么局势,说要让黄家大胜一场,实在难办。
方才那个来传话的下人,也无非就是逸白在提醒她,安城仍然战事吃紧,若黄承誉这边不再快点,魏塱根本不可能有理由调兵回来。他不将西北兵力调走,拓跋铣就不会真的攻城,最先拖不起的肯定是黄家。
黄家一完,大梁之力尽在西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强弩之末也还能撑几年。那到时候还真是应了魏塱的话,他打赢了这两场仗,便是丢掉西北几座城,仍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子。
好在,垣定里头有条暗河。
从舆图上来看,此河发于城南也就是葫芦底,贯穿全程至城北葫芦口,汇于城外浩浩垣江。也就是说,除非大旱三年,不然垣定城里一定不会缺水。
但这也意味着,其实垣定所有的水,莫不来自这条暗河。
她在舆图上敲了又敲,一颗心七上八下,许久才唤了丫鬟,让人去传逸白说是午后过来议事,而后自拎笔写了几张姓氏。
午膳用罢,本以为逸白会早些过来,薛凌又等得片刻,未时中还不见人,忽而想起逸白定是日垂西山才会现身,一抬脚人整个仰到了床上去。
果真时申时末才闻丫鬟报说白先生求见,招人进来,薛凌没多作寒暄,倒是逸白恭敬说是这两日恐薛凌歇的不好,特意晚些过来,免扰薛凌午憩。
薛凌指了指舆图道:“省了闲话罢,你过来瞧。”待逸白凑的近些,她又画着图上暗河道:“这条河,你可瞧见了。”
逸白定睛看去,他自已看了这舆图百十来遍,差不多能背下来,一见薛凌所指,立即道:“看过的,此河发于垣定城南后山上一处深坑,长宽多不过半丈,据说,内有深谷,百十米的绳索尚不能触底,人畜跌入,莫有生还者。”
薛凌将手指移到城北葫芦口处,道:“按图上来说,这河贯穿整个垣定。”
薛凌将手指点到舆图上一口水井处道:"这口井,旁儿有字记载,说是叫中海井,和它相对的,还有东西南北四口。
据说是垣定建城以来,井水始终不盈不亏,哪怕赤地千里,里头仍是水如明镜。城中说这几口井通往千里之外的大海,所以永不枯竭,这才叫他海井。
依你之见,这是为什么。"
逸白笑道:“想来定是连着着暗河无疑。”
“正是如此。”薛凌敲了敲舆图:“先不说这井,我看城中水源,皆是来自暗河,便是明处的水,地底下也必然与暗河相通。你说,若断了饮水……人能撑多久。”
“不食尚有七八日可活,这要是不饮,怕是多不过三日。”逸白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姑娘何以说起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