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钰点了点头见礼,他迅速整了整衣襟,一个健步跨上台阶,进了屋子。
屋里很暖,布置简单,朝前瞧去,方桌那边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中等身量,略有些发福,他穿着深紫色缠枝葡萄纹缎面棉袍,保养的甚好,脸上一根纹都没有,很正派慈善的长相,大花眼,高鼻梁,此人正是如今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
夏如利斜窝在椅子里,腿上盖了条毯子,正凑在蜡烛跟前看书,他随意翻了一页,目不斜视:“回来了?”
“嗯。”唐慎钰反手关上门,大步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个礼:“公公好。”转而,他眉眼具笑,小声唤:“利叔。”
夏如利合上书,上下打量眼前俊朗的年轻男人,笑道:“嗯,瘦了些,也黑了些,快坐吧。”
唐慎钰一屁股坐到夏如利跟前,将酒壶放在桌上,蓦地瞧见桌上堆山码海的锦盒,香喷喷的,不用看也知道是点心,他搓了搓手,翻起只小罗汉杯,满满倒了杯酒,双手端着呈送给夏如利,笑道:“您尝尝,留芳县的杏花酒是真不错,京城可没这号,要早知道您来,我必得给您置办个席面的。”
夏如利手指隔空划了下唐慎钰的脸,接过酒:“越发油嘴滑舌了。”
唐慎钰给自己也满了杯,喝了一大口,瞬间感觉身子暖和了,他抹了把嘴,斜眼瞅了下外头,笑着问:“是谁支使您来的?陛下还是陈公?”
夏如利慢悠悠地品了口酒:“你这边许久没消息,陈公的意思叫我出来瞧瞧,正好,这回逢着大娘娘的万寿节,秦王又在他封地幽州搜罗了番,紧着进献了什么佛骨、舍利子、佛经,对,还有个老大的金座玉佛,这不,他的世子赵宗瑞就请旨到顺安府来迎佛,照例,上头命咱家好好侍奉瑞世子。”
说着,夏如利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对了,这回同行还有忠勇伯,这老东西说他来留芳县有点私事,我问他是什么,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没说实话,我也懒得搭理,他前脚入留芳县,我后脚悄摸来找你,小侯爷接待的忠勇伯,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僻静的客栈。”
唐慎钰大概齐知道老夏来的目的了,只是低头笑。
夏如利从怀里掏出个福袋,在福袋里勾出块碧玉做成的平安扣,扔到唐慎钰怀里,“这是瑞世子特特给你求得,能保平安。”说着,夏如利下巴朝桌上那堆吃食努了努,笑道:“这些全是瑞世子从京城带过来的,全是你爱吃的,什么豌豆黄、栗子酥、牛乳饽饽、风干辣牛条,嘿,这胖墩瑞,就记得吃。”
唐慎钰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收进怀里,鼻头一酸,动手拆食盒,捻起几块栗子酥就往嘴里塞,苦笑道:“难为他惦记我。”
“那当然了。”夏如利懒懒地窝进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摇:“胖墩人和善,羁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和你父母、姨丈一家关系极好,他从小看着你长大,虽说只比你大十三岁,可和你老子差不多了,你这回办险差,他自然担心你。”
夏如利点到即止,他看着唐慎钰吃得香甜,倒了杯茶推过去,笑着问:“来吧,给咱家说说留芳县的事吧。”
唐慎钰差点噎住,忙喝了数口茶,他想了想,将这段日子发生的所有事上报给了夏如利,隐瞒了两件,春愿易容顶替沈轻霜,还有周予安嫖,妓误事,他长叹了口气,狠狠搓了把脸,偷摸瞅了几眼夏如利,“事就是这么回事,小姐这边强烈要求惩治凶手,我做了个局,把程家那女儿给办了,利叔,我是不是冲动了?”
“办就办了,那有啥的,便是出问题了,自有人给你兜底。”
夏如利轻描淡写地摇晃着腿:“这事儿却是有些两难,不办,皇帝的姐姐受了罪,若是不讨回来,陛下和胡太后心里会不快,只是那户部尚书程霖是郭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年初,大娘娘特选了他家姑娘为德妃,大有让此人将来取代万首辅的意思,办了吧,程尚书和郭太后心里又不满,如今做个局儿,让马县令和利州扛下锅,不脏了你的手,他程霖顾着面子前程也不敢声张,所以这池子水暂时还算平静,没事儿。”
唐慎钰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觉得牛乳饽饽更香甜了,不觉多吃了两个。
“我说……”夏如利呷了口酒,笑得和善,轻声问:“你方才说去年腊月廿七小姐被刺,可你和周予安腊月廿五就到留芳了,怎么回事啊,你好歹这行当里干了这么多年,怎地还能让这种事在眼皮子下发生。”
唐慎钰被噎住了,使劲儿才将饽饽咽下去,干笑道:“方才给您说了,小姐有了身子,她又念叨着要采买古董,我去找大夫,周予安去搜罗古玩,这不就刚好给错过了么。”
夏如利垂眸笑,没有直接挑破,手指轻轻点着唐慎钰的胸膛:“唐子啊,你小子心计手段都还可以,就是这心哪,不太狠,把那情义看得稍微重了点,迟早受害。”说到这儿,夏如利长叹了口气:“你爹走后,我们都瞧着先定远侯还算稳重,也有几分本事,就放心把你交托给他……他不错,可这儿子着实……呵,留神着点吧。”
唐慎钰心一横,直接跪倒在夏如利面前:“对不住利叔,是我醉酒误了差事,害得小姐受伤,也无端挑起这么场官司,都怨我。”
夏如利心
里明镜儿似的,俯身扶起唐慎钰,贴心地用袖子拂了下唐慎钰的下裳,示意他坐下,只见夏如利沉吟了片刻,手指咄咄点着桌面,开口道:“这么着,将来上报的时候,你把腊月廿五来留芳县,改成腊月廿七,正好小姐被重创后你们才来的,刚好把事错开,之后你想尽法子弥补,为小姐讨回了个公道。”
唐慎钰大喜,起身深深给夏如利行了个大礼:“利叔,您让小侄如何感谢您呢,走,咱现在就去醉仙居,我请您吃羊蝎子!”
“少来。”夏如利啐了口,斯条慢理地品茶,忖了忖,笑着问:“现在留芳县有你多少人?”
唐慎钰一怔:“除了我和予安,还有八人,其余的全在外县驻扎等待。”
夏如利点了点头:“薛绍祖、宋之孝、李大田这三个你留下,其余的给我。”夏如利眼里闪过抹难以察觉的厉色,温声笑道:“正巧我和瑞世子迎佛爷要路过平安驿,听说那儿最近闹山贼,北镇抚司的卫军个个儿一个顶十,你叫他几个护送我们一程。”
唐慎钰一惊:“利叔!”
夏如利丢下书,起身,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得温和:“佛爷慈悲,他们会有好去处,不过是将来不会再京城露面罢了。行了,带咱家去瞧瞧那位小姐,咱家还得连夜去和瑞世子会合。”
唐慎钰还想再说几句,终究闭口不言,便带着夏如利出了门。
这会子雪停了,灰云散去,一轮朗月当空,照的积雪如银屑般闪耀,穿过一道拱门,又走了几步,便到了春愿住的那个小院。
唐慎钰亲自在前头打着灯笼引路,二人走上台阶,并未进去,依照夏如利的指示,将门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看,此时,屋子只点着盏豆油小灯,春愿醒了,穿着厚厚的寝衣,傻乎乎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一下接着一下梳头发。
唐慎钰心里着急,怕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这位就是小姐?”夏如利眯眼看了片刻,没言语,转身便走,他慢悠悠地下了台阶,信步在庭院,蹙眉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和胡太后有两分神似,如今大仇得报,即将飞上枝头,怎么还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唐慎钰摸了把额上的虚汗,忙笑道:“她这不是被杨朝临伤害了。”
“痴情女子呀。”夏如利笑了笑,忽地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行了,咱家自己走,你就别送了,这两日你们就能启程回京了,别耽搁了,陛下的身子可不能再等了。”
……
说是不用送,唐慎钰还是准备了些酒水干粮,亲将夏如利等人送出府,这些做罢后,他急匆匆地往最南边的小院奔去。
屋里灯还亮着。
唐慎钰搓了搓手,左右望了圈,疾步奔向上房,他略整了整衣衫,这才推门而入,进去后发现,春愿还在梳妆台前坐着,木木登登地盯着镜子,一动也不动。
“还没睡啊。”唐慎钰一想起晚上的事,火就起来了,冷着脸叱道:“你知道你今晚差点就捅下篓子不?素日把我教的全都忘在爪哇国了,可是又想受罚了?过来,我再跟你讲讲。”
春愿仿佛没听见般,更像没看见般,她放下梳子,失魂落魄地朝拔步床那边走去,木然地脱了鞋,上了床,盖上被子,一声不吭地去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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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那个畜牲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