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厉声斥断女人的话,手指连连戳着纸上的字,脑门上青筋迸现,显然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压声训:“且不说沈小姐人家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而你是个草包,好,草包便罢了,姑娘,你以后进了宫门后,你能认出来那匾额上的字么?走错门怎么办?宴会雅集的时候行酒令,总不能次次装哑巴吧!真觉得贵人就单纯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不看账册了?逢年过节的不看礼单子?去了京城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肯定变少,我要给你传递个信儿,最方便的就是递纸条子,你却看不懂,难不成以后咱们要靠做梦交流么!”
春愿被训得脸红一道粉一道的,只感觉大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她给淹没了,她缩着胳膊,心里也是委屈极了,等他骂完了,小声嘟囔了句:“可这事您也没问过我啊,要怪,就怪您不仔细。”
“你!”唐慎钰忍无可忍,拳头锤了下桌子,搁在砚台上的毛笔顿时掉了下来,落在纸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划出条歪歪扭扭的墨迹。
春愿将那支笔搁好,扁着嘴,咬了下唇,声儿越发小了:“您有这个骂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春愿忽然灵机一动,笑道:“要不就说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根本握不住笔。”
“你咋不说你掉进运河里,凉水刺激了脑子,什么都忘了。”唐慎钰阴阳怪气了一句。
“那也挺好的呀。”春愿小鸡啄米地点头。
“好个屁!”唐慎钰没好气地剜了眼女人,他现在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两条胳膊撑在小桌子上,十指交叠,两眼盯着微弱的烛火,在极力盘算着应对之策:“沈小姐是风月场上的人,会的多是些取悦人的淫词艳曲,想必正当的经史之学也不甚通,所以阿愿你不必要太深钻什么五经六典的,但字一定要会认,唐诗宋词也得会些。”
“可我一时间怎么学得会。”春愿一脸的愁容。
“慢慢学,现在就开始学。”唐慎钰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哧哧哧地磨墨,蹙眉道:“先把一些常用的字和自己名字学会,然后这几日我挑一些经典的诗,逐字逐句教你背,哪怕日后我不在你跟前,你也能根据背的,照着诗句自己去认字,将来我再给你安排个稳妥的女学究。”
春愿偷偷吐了下舌头:“要、要背诗呀。”
“这次可不许偷懒犯错了!”唐慎钰故作凶狠:“给我刻苦些,时间紧任务重,写错一个字打两下手板,背错一句,打五下屁股。”说话间,他把笔递给春愿,随之在箱笼里找了一沓纸和一支新狼毫笔,“今晚先给你讲讲文房四宝和怎么握笔,来,跟我做。”
春愿学大人握笔的样子,握住毛笔,才一会儿就觉得手指像抽筋儿了似的,别扭得要命,而且还抖,试着在纸上划了一横,歪歪扭扭得像蚯蚓,她越害怕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小解,而大人似乎比她更紧张,才一会儿的功夫,纸就被他写满了。
哪怕她不认字,也能看出来大人写得极好看,四四方方中又有点剑拔弩张。
春愿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还活着的时候,记得那晚上杨朝临过来了,那畜生去看小姐练的字,说小姐写的有点张猛龙碑的味道,阿愿觉得大人的字和小姐练得有点像呢。”
唐慎钰莞尔:“你的眼睛倒毒,张猛龙碑又叫魏碑,我小时候启蒙的时候练过,头先我在留芳县整理过小姐的遗物,晓得她字体。”
说着,唐慎钰将写好的纸推给春愿,左右活动了下肩颈:“你家小姐最喜欢的诗词,不外乎柳永、李易安,再就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我先写了几段,你今晚必须背会,默写会。”
“啊?”春愿一个头两个大。
“啊什么啊。”唐慎钰十分严肃道:“你记性好,要相信自己,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记住。”
春愿只觉得那些字像拳头,一下下砸中她的门面,砸得她晕头转向。
唐慎钰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先教你背,然后再逐字逐句地给你讲文义。”他手指头指着第一行字:“来,跟我念,‘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春愿完全不通文意,觉得每个字都非常烫嘴,舌头都捋不直,这诗简直比和尚念得《往生咒》难多了,跟着学了会儿,她明白了个道理,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她盘算着,今晚上被揍了,屁股疼得肯定睡不安稳,便想着等明儿吃饱了,有精神了再挨。
于是,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唐慎钰,哀求道:“今儿太晚了,要不,咱们明儿起早再学?”忽地,她看见地上有只老鼠窸窸窣窣蹿过,她急忙直起身子:“大人,有老鼠!我去抓!”
说着,春愿立马下了床,谁追这时候船一荡,她没站稳,扑到唐慎钰身上去了,手按在他双褪之间。
唐慎钰面上闪过抹痛苦之色,垂眸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冷着脸:“你在做什么?”
“抓耗子。”春愿腾地红了。
“抓住了么?”唐慎钰冷声问。
“抓住个大耗子。”春愿眨眨眼,笑得暧昧:“明儿一早再学诗写字,好不?”
“别妄图用美人计。”唐慎钰冷笑了声,推开女人:“本官是个有原则的人。”
春愿叹了口气,认识这么久,她倒是知道唐大人的性子脾气,不讲情面的。春愿耷拉着脑袋,刚准备坐下去背去写,忽然,胳膊被他拽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到了他怀里,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扔掉笔,单手将小桌子稳稳放在地上,手往开扯自己的衣裳。
春愿咽了口唾沫,她晓得,今晚这遭板子应该暂时避过去了,可另一顿板子却躲不过了,红着脸,声如蚊音:“大人,您、您想做什么呀。”
“耗子能做什么,打洞呗。”唐慎钰吻了下女人的唇,坏笑:“有时候,本官又是个非常不讲原则的人。”
……
夜色漫漫,贪睡的月亮懒懒地坠落到江河里。
商船荡漾,水声频频,就如弹琵琶似的,讲究个轻拢慢捻抹复挑,时如急雨而来,噼里啪啦地砸向甲板,时如细雨,温声细语地呢喃。
所有柔情,全都藏在月夜春江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里总算不再闹耗子了,依旧很暖,充斥着种旖旎的暧昧气息,床上摆着只小桌子,桌上是烛台和笔墨纸砚,边上坐着对男女,两人赤着身,裹着一张被子,就像一根竹签子上串的两颗糖葫芦,唐慎钰盘腿坐在后头,春愿坐在他怀里。
唐慎钰精神奕奕的,发迹和脖子上都有些许细汗,他下巴抵在春愿的头顶,一手搂住春愿,另一手握着毛笔,蘸饱了墨,催促道:“按我教的握笔,我手握住你的手,带着你写字。”
春愿犹如被霜打了茄子,蔫儿不拉几的,怔怔地望着眼前写满了字的纸,她真的以为今晚能混过去的,没想到……春愿都要哭了:“你怎么这样啊!说话不算数啊!”
唐慎钰手指摩着她小腹上早已结痂的疤痕,坏笑:“都给你说了,本官有时候不讲原则,但大多数时候是个非常讲原则的人,别墨迹了,快些写。”
……
在船上的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这些天,春愿听话地刻苦读书写字,不过像《琵琶行》那样的长诗,打死她也背不下来,唐大人也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教学能力,逼了几次,见效果甚微,于是作罢,给她教一些简单的诗。
一开始,他定的规矩是背错诗、写错字就打板子,见她皮糙肉厚,屡教不改,后头又添了一条,错字集齐了五个,就闹一回耗子。
春愿听见这话就两股战战,这人的体力实在太强,她哪里吃得住,于是更加勤奋,别说,还真让她在短短数日里学会了十几首诗词,勉强认识近一百个字,但是全须全尾地写会还是有点困难。
运河上是真的冷,下了两天的冷雨,这时候唐大人就成了火炉子,抱着她,给她讲不少史书上的故事和京城的人情世故。
欢愉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下了船后,又在陆上走了两日一夜,便到了京城底下的“罗海县”,在此地歇息一晚,次日一早启程,赶傍晚就能到京城。
不愧是天子脚下,罗海县的热闹不输给留芳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百姓见了面先打千儿,说着正宗的官话,聊着京城里的新鲜事,南北商人和地方官员进贡时都会在此处整顿歇脚,故而商和手工百业也颇热闹。
前后两辆马车摇曳在县里的街面上,夕阳的影子打在车帘子上,是一片温暖的昏黄。
春愿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手里捧着大人写的诗文字帖,默声背,手指时不时在腿上默写,她仍旧戴着面纱,穿了身蜜合色的袄裙,碧色缎面比甲,发髻上斜簪着支羊脂玉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