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沉默了片刻,说实在的,在某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觉得自家方言有些‘土味’,要是与同乡人一道说,自是无比亲切。但在知何兄这么富贵矜持的公子哥儿面前,让他说方言,何似飞有点下不去口。
他含糊道:“知何兄不是去过行山府么,那儿的方言便跟木沧县差不离。”
乔影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抬手捏住何似飞的袖子,同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何似飞。过了会儿,见他还没动静,又晃了晃他的袖子。
马车颠簸,放大了乔影原本轻微的小动作,他自个儿也觉得拉扯的力道似乎有些大了,想要收手,却听到何似飞忽然说了句。
乔影没听清,问他:“什么?”
何似飞似乎找到了乐子,又笑着说了句。
乔影:“……”
当初他在京城的时候,便听说南方书生的方言不好懂,他那会儿还不大信。后来又听说有些南方上来的官员官话说不好,总是操着一口方言,同僚皆不理解他的意思,有段时间整个府衙办事效率奇低。
现在他是真的明白了南方书生的方言,是有多难懂。
他催促:“什么意思?”
何似飞扬了扬眉,笑说:“知何兄猜猜?”
乔影无奈:“这我哪儿猜得到,一个音都没听明白。”
何似飞见他着实苦恼,自个儿就笑得愈发开心,就连眉眼间总是携带着的两分沉稳也不见了,活脱脱一个恣意又胡闹的小少年。
乔影气得咬牙,却连轻拍他一下都舍不得。
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控诉。
不多时,马车停下,何似飞撩开车门处厚重的挡帘,自己先跳下去,随即抬了手,自然而言的接住知何兄,让他扶着自己跳下。
空气中带着江潮的腥气,还有雨后的清新,两相交织,气味颇有些奇怪,却也不算难闻。
结过车钱后,何似飞同乔影往前走数十步,穿过一座高大的牌坊,以及旁侧密密的一排拴马桩,满目便只剩下浩瀚的江水,以及远处隐约的青山。
人在此刻变得无比渺小。
举目四望,仿佛天地间小小的沙鸥一般。
两人都没了玩闹的性质,被这浩荡的场景激起胸中意气,乔影当即想了句:“罗织秋水碧,东流万里长。”
只是这万里东流水,到底何时能载两人再相见。
“两位公子,公子,可要租船?”
何似飞寻声望去,只见河道在不远处一拐,向东延伸处有一带着湿漉漉斗笠的老伯正在招呼他们。
“这里还能租船?”何似飞朗声询问。
老伯回答:“能嘞,公子诶,你们来这边,船好多嘞,有大有小,还能秉烛夜飘,好玩的嘞。”
何似飞拽了兀自神伤的知何兄的手腕,问:“过去?”
“嗯,”乔影点头,“去瞧瞧,咱们站的这里应该不是码头,运河卸货处估计热闹些。”
他几回过来瑞林郡,都是走的陆路,骤然见如此浩浩殇殇之江水,觉察斯人之渺小,才有感而发。不过,他也很庆幸,好歹两人分开前,还能共游一趟这运河。
过去一看,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儿无比热闹,不同于牌坊处的肃然与冷寂,这处有水屋酒家,有大大小小乌篷船数十艘,就连江中都飘着不少船只。
以何似飞的目力,能看到有些华丽的小船船舷上有人对坐下棋,另一边船舷上则立着划船的船家;还有些大船甲板上围聚十数人,看样子似乎在下注——不过也是,平日在渡口下苦出力劳作的汉子,就等着下工后赌一把,刺激刺激精神。
乔影显然也看到了那正对弈的俩书生,指着那样的小船,问:“租那个多少钱?”
老伯的官话说得还行:“公子好眼光!那是咱们渡口最好的船了,一个时辰三百文,从现在开始,包夜的话一两银子。那船上有个小房间,可以供二位歇息,咱们还备有棋子、笔墨纸砚、乐器呢。”
乔影心说谁要包夜啊!
然后他就听到何似飞问:“还能包夜?夜宿船上么?”
“当然!咱们船上有被褥席子等寝具,就是不能洗澡,其他都成。”
何似飞转头对知何兄道:“从前只在诗赋中见有‘同至交好友秉烛夜谈’,今日……我着实不舍,不知知何兄可愿同我夜谈?”
乔影听到何似飞那句‘不舍’,本就一直发酸的心头骤然一紧,眼泪都快下来。
他遽然想起自己同似飞相见的第一日,这人便对自己疏离又冷淡,当时他知道那个用银针射马的人是自己,却还一直不闻不问,即便见面也不过问自己姓名,可见着实不是一个容易热络的性子。
可就是这样的似飞,此刻却对自己说‘着实不舍’。
乔影完全不去想什么‘授受不亲’,颔首答应。他已经不能再开口,不然定然是一嗓子哭腔。
于是两人在渡口附近走了一圈后,用了些饭食,又买了不少零嘴、甜糕、果子,甚至还有半只烧鸡,上船时已过了酉时,日头逐渐西落,铺洒在江面上一片橙红。
透过船上窗棂的格子看日落,愈发有味道。
船家给船头挂上两串灯笼,里面燃的是油灯,火光熹微。
乔影还惦记着何似飞说的那几句家乡话,上了船便询问他。
何似飞不答,只是抓了只崭新的竹笛,胡乱吹气。他这人不懂乐理,没学过乐器,只是因为见过别人吹,所以学习能力很强的把姿势做的非常到位,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可压根就没吹响。
乔影起初还以为他要吹出‘长相思’这等曲子,后来见这人吹了半天都不见响,不禁笑出声来。
何似飞这时也不见不好意思,道:“这玩意儿真难吹。”
“我试试。”乔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