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并非两道题,而是一道。要求贡士们在写完策问后,将感想和总结用律诗表述出来。
难度登时就加大了。
毕竟策问和诗赋,算是两种体系,虽都讲究平仄起落,讲究对仗工整,可一个严谨、纪实,一个抒情、写意。
前者依据的是逻辑推理,后者则大多看写诗之人的感情。
这就是说,策问可以在没有灵感的情况下,靠着夯实的知识累积、缜密的逻辑思维来完成;可诗文,尤其是好的、能被传唱的诗文,可都是得靠着胸中的‘气’来写下的。
一般情况下,何似飞写答卷喜欢将诗文放在第一个来完成,因为这时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进入写策问那等缜密的推导状态中,这时候写出来的诗文更有灵气,更少匠气。
可现在没法,只能先好好写策问,再做诗文。
策问对文章篇幅有了很大程度的限制,字数要求是两千,且左右不相差超过五十字。
何似飞估摸着自己写策问的速度,打算先在草纸上列了大纲后,写好策问,审读无误后,再做誊抄。
毕竟今儿个考试时间是一整日,他的目的是写出自己现在水平所能表述出的最完美的答卷,而非提前交卷回家睡大觉。
考题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但其内容一点也不算宽泛,并不像外面坊间预测的那什么‘治国之策’‘安邦之谋’,而是问‘如何做好一个皇帝’。
何似飞刚磨好墨,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音。
加之诸位贡士殿试的矮桌比较小,且左右只隔一人宽度,所有贡士挨得都比较近,何似飞甚至还听到有人在低声叹气。
这考题简直比上月的会试还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清新脱俗。
——哪有皇帝上来就考贡士们“朕该如何当一个好皇帝”的?
大部分将心思完全放在科举上的考生们没怎么涉猎过此题,但一直致力于开拓眼界、不拘泥于书本、各种杂学看了一通、各种杂事论过万场的何似飞倒是文思泉涌。
不说其他,今年年初琼笙社文会,何似飞就说了一段与此题接近的论点。
但殿试显然不能与口谈相提并论,想要稳住排名,得稳中取奇,方可脱颖而出。
何似飞将心神完全凝聚在题目上,开始思忖该从哪里切入作答。
一个半时辰后,何似飞写完了自己的策问。
他颇有闲情逸致的数了数自己的字数,两千个字,居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通读了三遍后,当何似飞觉得这篇写得挺不错,不许再改,自己可以将其誊抄在答卷上的时候,他忽然在自己的草稿上看到四个字——‘孺子其朋’。
当即,何似飞目光一滞,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
他不能引用典故中的这四个字。
因为,此四字出自《尚书·周书·洛诰》。
原句是‘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焰焰。’
意思是‘你这年轻的小孩啊,今后和群臣要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要到洛邑去!不要像火刚开始燃烧时那样气势微弱。’[1]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关键问题在于,这是周公对他侄子周成王说的话,是长辈叮嘱晚辈的话。
别说是现在的何似飞,即便是曾为太傅的余明函,都不可这么对已经登基了的皇帝说话。
何似飞心想:自己对皇权的敬畏还是不够深入,居然把这话写在了明面上。
他默默蘸饱了墨水,将这四个字一笔一笔重重地抹去。
毕竟,即便这四个字不会出现在他的殿试答卷上,但难免有人审查自己地草稿,到时要是看到了这四个字,呈上去后,指不定要惹皇帝生气。
有了这四个字的前车之鉴后,何似飞再审读自己的草稿,又谨慎了几分,确认再没有任何纰漏后,这才誊抄上了答卷。
期间,何似飞身前一直有一排侍卫在严肃的看着场内的贡士,谨防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眼睛乱瞟。
可能是方才检查出了自己的错误,何似飞只觉得心情舒畅,胸中顿生作诗的欲望,一首七言律诗随之写下。
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不用抬头,就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侍卫的深色衣袍,已经变成了一抹明黄色。
何似飞方才写得太入迷,压根就没听到周围的脚步声。
随即,他看到另外绯色官袍下得几双官靴朝自己这边走来,似乎都在低头打量自己这份答卷和诗文。
何似飞不用抬头,就知道这些来人是谁。
皇帝带着一群大臣前来观看贡士们答卷,按照官位高低,紧跟在皇帝身后的自然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这会儿……应该是散朝了吧。
不过,幸好这朝散得没那么早,不然被皇帝和首辅和次辅大人们看到自己那四个字,指不定在内心怎么谴责。
在场几位大学士都是考过殿试的人,自然知道本届的会元坐哪儿,第二第三名坐哪儿。
有了这个座次的排序,即便大学士们此前并不认识何似飞等人,但只要听过他们的名字,自然是能将名和人对得上号的。
三位大学士起初只是听说绥州何似飞,年仅十六,有掷果盈车的潘安之貌,有七步成诗的子建之才,虽未及殿试,但坊间压他中状元的赔率已经低得不能再低——这边证明大家都觉得绥州何似飞定会中这状元。
有了‘传闻’这些光环在,加之何似飞前几日又在琼笙书肆出了两本《精编策问·甲》,还写出了会试最后一道加试的算科题,几位大学士对何似飞印象皆是不错。
只是……陛下这才到何似飞面前站了片刻,这绥州何似飞居然就搁笔不写了,不只是少年人出于紧张,亦或者其它原因……
大学士们想,紧张是正常的。
即便是他们年轻时候参加殿试,发现自己身前有明黄色衣袍出现,也是又震惊又紧张,但这时候还得装着写,即便是在草纸上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