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眼睫颤动,呆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从沈葭怀里直起身,嘴唇翕动几下,因长久不出声,嗓音变得喑哑难听:“玲珑。”
“小姐!”
玲珑扑过去,跪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放声大哭。
沈茹终于不再像一个呆呆的人偶,哭着去扶她,主仆俩哭作一团。
沈葭见不得这等场面,看久了自己也要哭,她强忍住鼻酸,走出去,吴不平就站在门外,她遥望着房内情形,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冷静的气质,看着终于有点像讼师了,而不是个痞子。
沈葭走过去,回头看了眼房内抱头痛哭的二人,对她说:“恐怕你今日见不了她了。”
吴不平微微一笑:“无妨,总有机会的。”
沈葭道:“走罢,我送你去住处。”
王府里客房都是现成的,辛夷办事利落,早已收拾停当一间厢房出来。
近日京城的天气不好,总是阴雨连绵,就这么会儿工夫,天就阴沉下来,几朵乌云聚拢,才申时的光景,天色已全黑了,几粒雨点子斜打在脸上。
辛夷撑开一把油纸伞,替沈葭挡在头顶,吴不平自个儿撑着把伞,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客房走,才走到廊下,一场泼天价的豪雨哗啦落下来,天井里瞬间变成汪洋泽国,墙角下栽种了一丛芭蕉,被雨打得可怜,雨珠儿落在上面,爆豆似的作响。
吴不平见了笑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王妃有事要忙吗?若无事的话,就陪我这老人家赏赏雨罢。”
沈葭问她:“你多大了?”
她看着面貌实在是年轻,约莫二三十来岁的样子,但细看的话,眼尾还是有些细密的纹路。
吴不平眸光一闪,笑嘻嘻道:“王妃,打听一个女人——尤其是老女人的年纪,是很不礼貌的哦。”
沈葭:“……”
沈葭只觉得这人满嘴跑马,没半句实话,也不追问了,偏头吩咐辛夷去泡壶茶上来,顺便让夏总管派个小厮拿着油衣出去找找,看王爷到了哪儿,有没有淋着雨。
辛夷答应一声,下去了。
不过多时,抄手游廊上就摆上了一张茶几,两把安乐椅,沈葭和吴不平隔桌而坐,茶吊子在炉上煨着,不一会儿水就开了,咕噜噜滚着泡儿。
吴不平将壶摘了,又搓了点茶叶在盖碗里,开水冲泡,顿时茶香四溢。
“王妃,请。”
吴不平亲手递了茶碗过来。
沈葭接过,掀起杯盖,见茶汤碧绿,芽尖一旗一枪,竖立在水中上下沉浮,这是明前产的狮峰龙井,历来是御用贡茶,因为今春雨水过多,茶叶普遍减产歉收,宫里也没多少,圣上赏了扶风王府两斤。
滴水檐下雨幕不断,沈葭怔怔望着出神,她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性格,心底的忧虑根本瞒不住。
吴不平抿了口茶,笑道:“王妃不必担心,这桩案子在下虽不说稳赢,却也有七成把握。”
沈葭心道才七成?嘴上却问:“你不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么?也输过?”
吴不平抖开手中折扇:“王妃是说这个么?这字是你舅舅题的,写出来揶揄我的,我么……”
她低头自嘲一笑:“也输过。”
沈葭这下来了兴致,问:“什么案子?”
吴不平看她一眼,眼神出奇的柔和,充满了一种长辈式的慈爱与包容:“你那时候还小呢,你娘想接你回金陵,和沈家打了三年官司,那场官司就是我打的,打输了,我平生打过无数场官司,只输过这一次。”
沈葭捧着茶,眉眼落寞下去,原来是这一场。
她知道的,当年她误以为娘亲扔下她,不要她,等去了金陵,听外祖母说起才知道,原来谢柔当年一直没有放弃过争取她,她与沈如海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官司,从上元县打到应天府,又从应天府打到巡抚衙门,可这场官司并不像她争家产,就算她买通南京上上下下的官员也没用,沈如海那时已经是刑部右侍郎,堂堂正正的三品大员,执掌天下刑名,大晋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案件都要过他的眼,谁敢得罪他这个风头正盛的京官,因此官司一输再输,谢柔一生争强好胜,却没想到连亲生女儿的抚养权都争不到,又因过度思念沈葭,最终抑郁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
“别哭。”
吴不平擦了擦她眼睑下一块潮湿的地方,又拿过她手里的盖碗,替她续了杯茶。
沈葭回过神,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您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
她意识到吴不平虽然看着年轻,人又嘻嘻哈哈,不太着调,但确实是她的长辈,且与娘亲和舅舅相识,所以话里多了几分敬重。
吴不平哪能听不出来,微微笑道:“王妃不必客气,对我随意些就成,我向来是不大在乎这些虚礼的。我与你娘认识得早,那时还没你舅舅呢,我是广东番禺人,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和男人私奔,被族长发现了,要抓我去沉海,你娘和你外公那时恰好来广东做生意,便用八十两银子把我买下了。”
这些事听着便心惊肉跳,可如今她说起时,心境已经十分平和。
沈葭追问:“后来呢?”
吴不平垂眸看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脸上带着一抹柔和浅笑:“后来,我说我不做丫鬟,想不开要往海里跳,你娘拦住我,问‘那你想做什么’,我说要化成厉鬼,咒死宗族里的糟老头子。你娘听了大笑,说活着都弄不死的人,死了就能弄死吗?又说‘我看你骂人挺厉害,适合做个讼师,我送你去读书罢,等你读完书,再来弄死这些人也不迟’,所以我就听她的,成为一名讼棍了。”
沈葭问:“女子也能读书吗?”
吴不平失笑,像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娘那时在金陵弄了个女子学堂,学生就那么几个,还是被她哄骗来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夫子愿意来教书,她就自己教,应天府的人来了,勒令她关闭,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夜里关起门来偷偷教,闹得金陵城鸡飞狗跳。”
沈葭从前也听外祖母说起过,她娘从小就离经叛道,时常穿着男装出去鬼混,又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那学堂呢?”
“还是遣散了,”吴不平叹了口气,“你娘在世时常说,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男子垄断教育,掌握权柄,剥夺女子获取知识的途径,将她们禁锢在内宅方寸之地,除了侍奉夫君、孝敬公婆、生育孩子,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银钱是丈夫给的,尊贵体面也是丈夫给的,丈夫就是头顶一片天,所以女子的地位才这般低下。”
“在我的家乡,一户人家若是生了儿子,人人欢天喜地,生了女儿,人人如丧考妣,甚至还有人因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若是不幸生在灾荒年代,出生就会被丢弃进河沟里,江浙一带稍微好些,两广、福建这种情形比比皆是,你舅舅在外行商,也是见过许多的,婴儿的尸体聚积成塔,白骨累累,其中大多是女婴。”
“女子婚姻不自由,父母包办,媒人保媒,很多人连未婚丈夫的面也没见过,就蒙上盖头,一顶花轿嫁出去了,是美是丑,脾性如何,健全与否?一概不知,盲婚哑嫁全碰运气,若嫁个残疾的,就是一生的不幸了,在我们大晋朝,没有和离,只有休妻,就算幸运熬到丈夫辞世,也无法改嫁,只能守着牌位,心如槁木死灰地度过残生。按大晋律,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有些公婆为免除徭役,蓄意逼死儿媳,我走遍中原大地,看过无数座贞节牌坊,雪白的大理石,修得气派极了,但在我眼中,那不是牌坊,是葬送无数女子青春的坟冢。”
“女子没有财产继承权,一家人里若只有女儿,待爹娘百年过后,家产都要被族亲瓜分,我打过的官司里,吃孤女绝户、争寡妇遗产的官司是最多的,聪明一世如你娘,当年也不敢带着整个谢氏商行嫁给你爹,否则商行现在就是你爹的囊中之物,还有你舅舅什么事?”
“女子同样没有子女抚养权,孩子生下来跟亲爹姓,即使他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生父家的人,就像你是沈家人,成不了谢家人一样,当年你娘打不赢官司,除了你爹在朝里当大官的原因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个制度,这个不可动摇的宗法观念,你娘恨透了你爹,也不敢与他彻底撕破脸,就是因为你还留在沈家,她需要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分,才能保住你嫡女的身份,王妃,你娘是我见过最洒脱不羁的人,却也步步受到掣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