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了臣的脑袋。”
“那你还敢说?是仗着朕宠你,打量朕下不去手吗?!”
怀钰轻轻吐了口气,直视着盛怒中的皇帝,眉眼认真地道:“圣上,您告诉过我,做一个好皇帝,要心怀天下,心怀黎庶,天下万民,都是我的子民,可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若有朝一日,有人让我在天下与珠珠之间做出选择,想也不用想,我一定会选她,由此可见,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当日汉水之上,您不顾她的安危,下令放箭……”
延和帝就知道他还在因此事耿耿于怀,他们从来没聊过那天的事,但他有隐约的感觉,自从那日之后,怀钰就慢慢地和他疏远了,他再也不喊他“皇叔”,只公事公办地称呼他“圣上”,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竟和他生疏至此。
“雷虎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诋毁太祖,你也听见了!难道要为了你妻子一人的生死,放任他说下去?别忘了!你是太祖子孙……”
怀钰径自打断他:“圣上,臣有一言斗胆相问,假如当日在船上的人是父王,亦或者,是母妃,您会下令放箭吗?”
延和帝一愣,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发声。
怀钰微微一笑,替他说出了答案:“您会的,所以您能做个好皇帝,我却不能。”
延和帝眼底闪过一丝难得的心虚与愧疚,他不安地动了动,欲言又止:“钰儿,朕和你母妃……”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与皇后的对话。
怀钰一点也不惊讶,已经过了一日,该查清的早就查清了,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圣上确实宠他,可他的宠爱如同一座牢笼,将他死死地困在紫禁城,终生不得自由。
听他主动提起过去那段禁忌关系,怀钰的心中感到轻微的刺痛,像被插进去一枚针,但他已经不如那天一样感到崩溃和痛苦,就像沈葭说的,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定谁是他的父亲,谁就是。
“我是扶风王怀瑾的儿子,我这一生,只会视他为我的父亲,圣上,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请您允许臣前往封地,臣愿像父王辅佐您一样,终生镇守边陲,为他守好大晋江山。”
他就这样说出来了,别人穷尽手段想要得到的皇位,他却弃如敝履。
时光倒流,延和帝好似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和兄长并肩站在城楼上,飞雪漫天,怀瑾披着大氅,像开玩笑一般,勾着他的肩膀,对他笑道:“江山虽好,与她比起来,却不值一提,谢了瑜弟,改日我和唐敏大婚,请你来喝酒。”
延和帝颓然倒在椅背上,薄唇绷成一条直线,看向怀钰的眼神掺着浓浓失望。
“看来朕确实宠坏了你,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他闭上眼,扬声喊:“高顺。”
高顺弓着腰小跑进来,他虽在外面侍立,但也听见不少,眼看怀钰跪在一堆碎瓷片上,也只当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道:“奴婢在,请圣上的示下。”
延和帝指着地上的怀钰,看也不看他:“把这逆子拖去午门,着实打!”
高顺愕然地抬起头:“这……圣上?”
“怎么?”延和帝冷冷地盯着他,“朕说的话不管用了?”
高顺吓得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圣上息怒!太子纵然有错,但当众责罚,有失朝廷体面……”
延和帝拍桌怒道:“朕就是要让你们都看看,怀家十二代子孙,生出了个什么混账东西!晓谕百官,六部九卿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午门观刑!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拖下去!”
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对怀钰发这样大的脾气,天子一怒,有如雷霆万钧,高顺早已后背冷汗淋漓,腿肚子直抽筋,小心翼翼偷瞥怀钰一眼,希望他向圣上求个情,谁知怀钰却是一丝不苟地磕了个头,随后自己站了起来,也不用人拖,从容撩帘而出,去午门领罚。
这态度分明是在与圣上打擂台,高顺感到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心惊胆战地去看延和帝,只见他面色沉得拧出水来,狠狠捶了一下身旁案桌。
太祖时,官员犯了错,通常是当场剥去官服,拖去大殿外丹陛下杖罚,成祖觉得在讨论国家政事的地方行刑有辱观瞻,便将廷杖的地方改成了午门外,有时还让文武百官前来观刑,受刑的官员遭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
延和帝自登极以来,很少杖责犯事官员,今日不仅下令“着实打”,打的还是一国太子!
这在大晋朝可从来没有先例,正好群臣都在附近的鸿胪寺吃经筵,虽然圣上只传谕四品京官前去观刑,但人人都不想错过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甭管官大官小,一窝蜂地涌过去看,就连一些官员的随从小厮、轿夫马卒也混在人流里去瞧热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抵达午门。
怀钰已被人剥去太子服制,只穿着一袭雪白单衣,头顶的金冠也被摘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手脚都捆牢了,被两名锦衣力士按在春凳上。
一百名锦衣卫旗校身穿飞鱼服,整齐地壁立在西边,手中各自执有一根碗口粗细的朱漆大杖。
负责监刑的东厂掌印太监刘锦绷着脸站在前面,尖细的嗓子高声下令:“圣上有令,太子狂悖无法,深负朕望,着实打!行刑!”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卫应声而出,大喊一声“着实打”,手中朱漆大杖实打实地落在怀钰的臀肉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怀钰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喊道:“谢圣上隆恩!”
这人下去,换下一名锦衣卫上来接着打,怀钰也不喊疼,只高喊“谢圣上隆恩”,众臣看得不忍心,纷纷别过头去。
打到约莫五十杖的时候,延和帝坐在轮椅上,被高顺推出来了,他看出了不对劲,沉着脸道:“都没吃饱饭吗?给朕狠狠地打!”
这些锦衣卫旗校与怀钰都是旧识,与他一块儿喝过酒吃过肉,斗过蛐蛐儿摔过跤,澡堂子里一起搓过澡,再加上来时又被苏大勇耳提面命过,都收着力气,看上去打得重,其实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会伤及骨头。从前怀钰惹怒圣上,也领过杖罚,但都是场面工夫,随便打几十棍就过去了,今日圣上亲自来观刑,又让他们狠狠打,锦衣卫们意识到糊弄不过去了,只能使出真本事,一杖下去,怀钰果然吐了血。
轮到苏大勇时,他闭上眼,口中默念一句“对不起,头儿”,手中大杖重重落下去,却是偏了几分,没打中怀钰。
这么低级的手段,可瞒不了延和帝,他倒也记得此人,厉声骂道:“苏大勇!你在做什么?!你是打人还是打凳子?”
苏大勇慌忙跪下去:“回圣上,卑职……卑职眼神不好使……”
延和帝懒得理他,直接喊:“下一个!再有眼神不好使的,就给朕滚出去!”
有苏大勇这个前车之鉴,其余人都不敢浑水摸鱼了,一个个使了死力去打。
打到一百杖的时候,怀钰已经气若游丝,雪白的中衣上全是斑斑血迹,却依然喃喃喊着:“谢……谢圣上……隆恩……”
这死不悔改的态度激得延和帝勃然大怒,赫然从轮椅上站起来,夺过小太监手中的龙头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举起拐杖就往怀钰腿上打。
这柄拐杖是用广西的沉香木制成,杖头镶金,无比沉重,这一杖下去,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骨头咔嚓断裂的声响。
怀钰痛得两眼一黑,登时昏死过去。
眼见延和帝挥杖还要打,高顺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拐杖,哭求:“圣上!不能打了!再打下去,太子的命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