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来了,”容汀兰捏了捏她的脸,“娘去给你做糖榧饼。”
照微在侯府连吃带拿,将近中午才慢悠悠登上翟车,准备起驾回宫。祁令瞻送她出门,叮嘱她回去开解太子,为初五登基做准备,照微却突然从车窗中探出身,鬓间金流苏正拂在他脸上。
祁令瞻话音戛然而止,缓缓低下头。
照微并未察觉他这一瞬的哑然,目光落在他颈间,小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不妨事。”
“我特意跑这一趟,哎……让我看看。”
她伸手要碰他的衣领,祁令瞻后退一步,蹙眉训她道:“注意规矩,成何体统。”
气得照微狠狠刮了他一眼,缩身回去,“啪”地一声将毡帘放下。
隔着马车,只听她愤愤道:“规矩才是你的好妹妹,锦春,咱们走!”
马车扬尘而去,祁令瞻望着雪道里的车辙,心中一时怅然,一时苦笑,羡慕她不知事,又恨她不知事。
大年初五,太子李遂登基,明熹皇后临朝称制,改国号为武炎。
登基仪典那日瑞雪飞扬,照微牵着李遂的手,穿过福宁宫前长长的丹墀。丹墀两侧依文武品秩跪满当朝官员,在悠长的韶乐与清响的鸣鞭声里,恭顺向新帝称臣。
姚丞相站在百官之首,引群臣向新帝三叩九拜,口呼吾皇万岁。照微与他的目光隔空擦过,两人皆是一派云淡风轻、含笑不语之态。
老贼装相。照微在心里暗嗤道。
拜完新帝,同拜太后。
此制是祁令瞻同礼部论争成的,又因太后之礼当比天子矮一级,于情于理都该由祁令瞻领礼。
鸣鞭三声,祁令瞻向前一步,抬目望向照微,眼中是安抚人心的温和。
“凤历颁春,国祚灵长。河山带砺,九州同方。臣等恭祝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如磬击钟鸣,随风而起。
众臣随他敛衣下跪,齐声向照微拜贺道:“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微看到絮雪融在祁令瞻素白如雕玉的颈间,寒风裹住他纤长的腰身,有蒹葭蒲苇之秀致,与领袖群臣之矜贵。他隔在她与群臣之间,是一条路,也是一道绣屏。
今日之前,照微虽未临朝,但也听闻了许多风声。
姚党不能阻拦太子登基,寄希望于阻止她临朝听政,为此不惜百般攻讦,连大周开朝夺了先朝孤儿寡母江山的例子都敢拿出来置喙。这些折子没有递到她面前,皆被祁令瞻拦下后以一己之力驳斥,为此不惜担上竞进小人、恋权戚畹的骂名。
他想以一己之力承担,将她与李遂撇开,为此一连四天没有入宫,今日新皇登基仪典,是她自正月初一回永平侯之后,第一次见他。
照微胸中本堵着一口气,决心要一个月不同他讲话,奈何如今见他跪伏于阶下,真心称颂千秋,又不由得心软。
这是她的兄长,照微心想,虽然时有莫名其妙与不近人情之处,但偌大朝堂,这是她唯一可相倚之人。
她含笑道:“诸位爱卿平身。”
目光随着他起身而上游,直至与他对视,却是祁令瞻先移开目光,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竟不敢看她。
福宁宫里接受过群臣拜贺后,太后与新帝同往宗庙祭天,李遂正襟危坐在高高的轺车上,俯视着御街两侧森严的禁军、宗庙外战战兢兢跪伏的永京百姓,不由觉得心中肃然。
轺车停在太庙牌坊前,照微与他并行登拾八十一级青石阶,李遂低声对照微道:“姨母,我害怕。”
照微轻轻垂目,“你在怕谁,面前的一排死人,还是身后一众臣仆?”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
“阿遂,”照微低声纠正他,“记得自称朕。”
李遂弱弱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牵着照微的手走进宗庙。
帝王先拜,太后后拜,然后两人引阶下百官一同叩拜,清风过处,只听得山呼万岁千岁,如浪潮一般响彻永京。
照微心中亦非十分平静,深感人世须臾,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从隐居寺庙的侯府女儿,成为大周地位最高的女人。姚鹤守要跪拜她,先帝李继胤静居龛中,也会默默注视这一切。
看着他的牌位,想起她刺进他胸口的那一刀。
这是我的罪孽。照微心中想,但为了今日,她不后悔。
她对李遂说:“阿遂,再拜一拜你的父皇吧,你今日的权力和地位,都是他赐予你的。”
倘若不是长宁帝身死,待姚贵妃诞下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认下,有姚党、肃王为助,终有一天会取代太子,败落祁家。
幸而他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保住了太子,也保住了祁家。
李遂拜完,照微再拜,宗庙祭祀之礼成。轺车仪队归往皇宫,诏书布告天下,自此,大周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二月初,天气回暖,宫苑里的山茶花隐约含苞,东南风吹入宫室,乱翻案上文书。
照微处理了一些琐事,搁笔起身,锦春捧来浸过玫瑰露的帕子为她擦手,询问她是否要用些茶点,更衣休憩。
“坐得久了,是有些乏。”
照微阖目,感受柔软的棉帕贴在脸上,采于玫瑰花瓣的朝露清而不腻,芳香沁人,有醒神明目之效。
“皇上眼下在做什么?”
锦秋刚从宫外回来,答道:“陛下今日的经筵刚结束,眼下仍在延和殿中,由杜指挥使陪侍。”
杜指挥使即是杜思逐,新帝登基后不久,他便正式接手了殿前司,护卫宫廷内外。这不是个省力气的活,何况有祁令瞻盯着,杜思逐一个月来脚未沾地,虽值宿宫中,竟再未见过照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