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崔城从书案的笔架上取了两根毛笔,笔尖朝上,就像夹筷子似的,往木炭里扒拉东西,里头是块玉石印章,已经烤得黑红,底部刻着四个小篆字:梧桐居士。
正是陆善柔的私章。
所以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不是梦。可是陆善柔人呢?隔壁的熊孩子和那个路见不平救回来的少妇呢?
三个大活人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消失,魏崔城出门,去问左邻右舍。
他断绝一切人情来往,搬过来快五年了,连邻居都不认识,但这个时候,也不顾的许多,他先敲了左边邻居的大门,敲了许久,无人应答。
怎么今晚都不在?真是邪门了,魏崔城转道去了右边的邻居,门环响了三下,立刻有人在门后应答,“谁?”
魏崔城说道:“我是隔壁邻居——锦衣卫千户魏崔城,有件事要问问你们。”
魏崔城避世,但也懂人情世故,故意隐瞒他是训象所的千户,只搬出锦衣卫的招牌当敲门砖。
果然,听到锦衣卫千户的名头,门开了,一个提着灯笼的看门老苍头客客气气将魏崔城请到了前门后罩房里。
魏崔城拿出他的腰牌,这是一个象牙制的云头八边形符牌,符牌有些旧,微微发黄,正面中间排竖刻着“锦衣卫”和”训象所”,下面横刻着他的名字“魏崔城”。
魏崔城使了个心眼,他用手指盖住“训象所”三个字,将符牌往老苍头眼前晃了晃,“大概一刻钟以前,我出门买饭,这一刻钟的时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老苍头思索片刻,说道:“我一直在门房当值,这坏天气,除了风雨雷电,没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只是有一阵马蹄声,来得快,走的也快。”
魏崔城又问:“东边的邻居是什么人?我敲门一直无人应?”
老苍头说道:“那是沈翰林家啊,前年得了外放,一直在外头做官,家眷也跟着在任上,房子是空的,没有人住。”
难怪无人应门。
老苍头浑浊的眼神开始兴奋起来了,“凶宅又出事了?别是又闹鬼吧?这房子邪门的很,京城最出名的鬼宅 ,住在里头的人没几个好下场,千户大人要小心呐。”
魏崔城有了一点头绪,敷衍了几句就走了,心想暴风雨夜,街上本没什么人,一阵马蹄声的动静,应该是一群人,再加上三个大活人,如此招摇过市,一定留有其他线索。
即将宵禁,东、南、西、北、中五城兵马司开始清道巡街,乾鱼胡同所在的澄清坊属于中城兵马司的管辖,魏崔城拍马去追巡街的中城兵马司队伍。
魏崔城这十年来,几乎每个月都要带着大象们在两个象房“交班”,必定经过中城兵马司的地盘,因而和巡街的士兵混个脸熟,并不需要亮身份,直接道明来意:
“大概一刻钟以前,一群人骑马去澄清坊乾鱼胡同方向,人数大概在十人以上,你们有没有见过这群人?”
暴风雨夜,街道冷清的很,这种群马奔驰的大动静着实引人注目,中城兵马司的士兵们说道:“有啊,刚才往南边方向去了,魏千户往南边找找。”
魏崔城向南,一路问询,追踪到了崇文门,此时已经开始宵禁了,路过的行人都要接受中城兵马司的身份排查,方能放行,魏崔城亮出符牌,询问看守城门的护卫。
护卫说道:“是有这么一群人,我们盘查的时候,他们拿出了李阁老的名帖,谁敢阻拦?他们过了城门,去了南城,魏千户不妨去找南城兵马司问问。”
宵禁只约束普通人,对特权阶层是无用的。大明朝廷最有权势的部门是内阁,内阁一共五位大学士,俗称为阁老,李阁老就是李东阳,朝廷五巨头之一。
区区一个锦衣卫训象所的千户,连李阁老的门都进不去,也没有证据,更别提闯进李阁老家里寻人了。
魏崔城怎么也想不通,高高在上的李阁老和一个丧夫的五品诰命夫人有什么关系?
果然不该多管闲事啊!上一次多管闲事的教训还不够吗?
十年前的往事又碾压过来了,铺天盖地的悲怆如此时的暴风雨般兜头淋过来,心都浇冷了。
魏崔城开始犹豫:这本就不关我的事,只要我不管,就不会沾边,现在回去睡觉,大门一关,往床上一躺,睡一觉,第二天一切如常,太阳照常升起,无事发生。
更何况,陆善柔是五品诰命夫人、陆青天的遗孤,李阁老在朝廷的名声还不错,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魏崔城默默说服着自己,他调转了马头,往回走。
回到陆宅,魏崔城一眼看到桌上的食盒,正是他买回来的晚饭,他不想她久等,自己没在外头吃,买了两份,提回来一起吃。
此时他饿极了,打开食盒,将两碗阳春面、半斤酱牛肉、一只烧鸡、溜藕片、莲子汤、炒豆角都端了出来。
菜早就凉透,面也泡坨了,一根根膨胀起来,堆得比碗口还高,不过,此时他也没有味觉,只是机械的咀嚼、吞咽。
一道闪亮,黑夜瞬间成了白昼,魏崔城似乎看到院中梧桐树上吊着一个人,梧桐居士陆善柔。
这个女人就像一粒石子,给他十年来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掀起来丝丝涟漪。
难道一直这样麻木的生活?万一只是一场误会,我出面调停一番就能解决?管一点闲事不打紧吧……
魏崔城重新披上雨具,拍马消失在暴风雨里。
身在官场,他这种孤僻避世、拒绝一切人情来往的性格在训象所十年都无人敢排挤他、牢牢端着饭碗,是有原因的。
他后台够硬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是他义父。
李阁老是内阁五巨头之一,但锦衣卫是皇帝耳目,指挥使牟斌的面子李阁老不能不给。
单靠自己是无法与李阁老抗衡的,搞不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魏崔城火速去搬后台。
与此同时,被打晕的陶朱悠悠转醒,身下全是稻草,房东陆善柔坐身边,正在用湿布巾给她擦脸。
“你醒了?”陆善柔把湿布巾递给她,“那就自己接窗外雨水擦吧,你的头被打破了,脸上脖子全是血。”
陶朱捂着脑袋坐起来,发现头上用一圈圈布料紧紧包扎着,并不觉得有多疼,就是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只是一味干呕,呕得声嘶力竭。脑袋被撞击震荡后就是这个症状。
“可恶!反了反了!”陶朱声音嘶哑,问道:“天子脚下,擅闯民宅,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刘秀姑娘呢?哎呀,谁扯破了我的裙子?一群臭流氓!”
陶朱上着杏子红单衫,下穿一件鹅黄色马面裙,马面裙左右两边打褶,中间的裙门有两片,重叠闭合,这样走路骑马都不会露腿,现在裙门就剩一片了,走路时双腿就会从裙门旁边“红杏出墙"。好在裙子里都穿着裤子,没有露肉。
“为了给你包扎受伤的脑袋,我把马面裙的裙门撕了一片。”陆善柔说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人在家中坐,就被一群人套进袋子里绑走,比你还懵,但此事好像因刘秀而起,他们把刘秀拖走了,我们被扔进了柴房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