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就觉得,如果一直那么下去的话,迟早得成为一个真傻子。而且那些小孩子特招人烦,我又不能跟别人抱怨,就只能通过写日记来纾解纾解心情了。”
这个理由还跟他日记上的内容对应上了。
周明理抱来的一摞笔记本上,按日期查看,第一篇写的就是——
另一条胡同里的小孩子们,背着大人偷偷喊他傻子,欺负他,排挤他,让他趴地上,把他当马骑的琐事儿。
“即使是三岁的孩子,也有表达情绪的能力。”
警察道:“你不愿意跟那群小孩子玩儿,应该是可以向你爸提出拒绝的吧?”
“我不能拒绝啊。”
周明理眨眨眼:“我还得学习他们的言行举止呢,这样才能演得像,像到医生都看不出来我恢复了智力,就更不用说我爸了。”
陈警官沉默一秒,点评道:“那你可真是够忍辱负重的。”
“我也觉得。”
“但是,你就没考虑过你爸爸的感受吗?”
周明理给出的回答让人意想不到,“我考虑了呀。”
他似乎有着一套偏激却能够自洽的逻辑。
“让我爸担心那么久,是挺对不住他的……但装傻子也有装傻子的好处,最起码对他来说,只用养个三岁的孩子就行了,既省得为我的成绩犯愁,又不用攒钱给我留着买房买车,多划算。”
他的一席话让两位警察无言以对。
当今社会上,做孩子的,尤其是男孩子的,似乎把父母的付出看作是理所当然。
连让他爸爸给他买房买车的这种事儿,都能说的轻松自在、天经地义。
俩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便于纠正他的三观,照常问了几个问题之后,逐渐开始切入重点。
“我们看了你2013年5月28日的这篇日记,但上面所写的有关陈爱民在家中毒杀妻子的经过,还不算太过详细。”
警察放下照片抬起头,“就比如,在胡同口遇到陈想的时间,你并没有写出来。”
他问:“时隔多年,麻烦你好好想一想,还能再回忆得起来一些细节吗?”
其实,对于那个雨夜的记忆,周明理的印象之深刻,并没有比陈家父子以及祁妙逊色多少。
毕竟,那也是让他做了将近10年噩梦的场景。
有时候一闭上眼,就仿佛有铺天盖地的大雨点子当头砸来。
2013年5月28日那一天,周明理记得清清楚楚,是个周末。
另一条胡同的小孩子们不用上幼儿园,他本该和他们一起玩儿的。
但雨下的实在是太大了。
没有小孩儿会在那样的天气里外出,除了傻子。
周明理有时候想,自己或许真的是个傻子。
否则,怎么会独自蹲在暴雨里,去埋一把崭新的伞呢?
那把伞,是他妈妈在网上给他买的伞。
火灾那天去姥姥家时下的单,两天后才送达他家附近的驿站。
而周明理,则是在中毒变傻两年后,逐渐恢复智力和记忆,才想起来这件事的。
给他买雨伞的妈妈去世了。
他看着爸爸卧室里的黑白照,伫立良久,大脑迟钝到无法思考。
爸爸指着照片中的笑容温暖的女人,耐心教给他:
“明理,这是妈妈,你还认识吗?”
爸爸告诉他,妈妈不像他那么幸运,没能逃得出来,最后丧生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他牙牙学语般跟着喊了一句:“……妈妈。”
三岁的孩子记不得火灾里发生的细节,可十几岁的周明理记得。
他妈妈是名音乐老师,一年四季都会穿着漂亮的裙子去给学生上课。
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一个人,为了救自己,义无反顾地闯进了火光冲天的楼梯间。
当时的他倒在地上,亲眼看着妈妈白皙的皮肤蹭上了灰,柔顺光泽的长发被火燎得卷曲枯燥。
纤细的胳膊搂起一百斤重的大男生,拼尽全力将他推下楼梯,滚落到消防员够得到的地方。
而她却体力不支,倒在堵满杂物和电线的拐角。
危楼摇摇欲坠,可燃气体大量泄漏,唯恐后续发生爆炸,消防员权衡之下,带着昏迷不醒的周明理迅速撤出。
妈妈不是不幸运,她只是把好运气全部转给了自己。
周明理在恢复记忆的一个月里,每个晚上都会忍不住流泪。
可慢慢的,他发现,妈妈的离世,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