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绽放在夜空,在这火树银花之中,康熙抬起酒,一饮而尽。
酒在案上放着的时间已经过久,温热的酒变得冰凉,冷酒入了肺腑,泛起的苦涩反入喉间,康熙环视四周,看着身旁空荡荡的椅子,和他从年少时走过来的人,仁孝、孝昭、孝懿,温僖,都已经先一步离他远去,而仍陪伴着他的四妃,眼角眉梢,也已经见到了岁月的痕迹,就连岁数最小的宜妃,保养得宜的脸上也不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
再看向另一边,太子家的长子已经出生,这是帝王之家的第一个孙辈,长孙的分量,在任何人家都不可小觑,康熙在为爱新觉罗家后继有人欣喜之时,被他苦苦抑制的内心深处,猛兽在咆哮着,孙辈的出生不断的提醒着他,已不再是少年。
望着年轻气盛、意气昂扬的儿子们,康熙内心的阴暗几乎要压抑不住,最后眼尾的余光,瞧见被乳母抱着,坐在最后的小儿子胤禑,康熙才重回自信,柔和的目光看向从江南带回来的王氏。
王氏刚出月子,作为南边带回来的人,她家世不显,位份不高,纵使有着康熙的宠爱,又刚生下孩子,位置也不如何显眼,康熙寻觅的目光被无数妃子们看到,那等年轻的,对王氏嫉妒的咬牙切齿。
反倒是那些年岁大些的,位份高些的妃子,没什么反应。
宫女给云珠新上了壶温热的酒,云珠挥退宫女,亲自挽起袖子,斟入杯中,就着漫天的烟花,自在地品上一杯,至于康熙的目光被谁吸引,此等良辰美景,何需想这等扫兴之事?
别说云珠,就连年轻时最爱拈酸吃醋的宜妃,都只淡然一笑,吩咐着宫女照看好小阿哥,都要做玛嬷的人了,犯不着为了这些事动气。
就这样,在宫中份位最高的四妃不以为意,份位低的人在意也无用的情况下,江南来的王氏,一跃而上,成为康熙的新宠,在康熙三十四年,皇太子娶太子妃后不久,王氏又传出有孕的消息,这消息如同为康熙注入了新的活力,将他对年龄的惶恐驱散,若非王氏出身有瑕疵,康熙早便将她封上嫔位,而非像如今一般,虽然赏赐不少,但到底没有正经份位。
但,康熙对王氏如何宠爱,如何赏赐,这些事情半点也激不起云珠她们的不忿。
康熙三十四年冬,康熙下令,筹备军粮,欲要再次亲征噶尔丹。和康熙二十九年的亲征不同,康熙此次亲征,大手一挥,将他认为已经长大的儿子,除了皇太子留在京中监国,其余几人,从大阿哥到八阿哥,全部提溜上了战场。
康熙在后宫的位份上,堪称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此时后宫中有名有姓,能有个正经位份的妃子们,基本上都有着生育之功,这次被康熙拎去前线的几个阿哥,几人的额娘便将四妃全部囊括,更别说云珠,膝下还有两个儿子上了战场。
在儿子要上前线这等大事面前,康熙多宠幸了谁几天,已经无人在意。
大阿哥上过一次战场,甭提他在战场上表现如何,毕竟有了经验,惠妃尚且没有那么慌张,对于前线事情大阿哥心中有数,无需她操心,至于行礼收拾,更是有着大福晋操心,在四妃当中,惠妃堪称是最轻松的一人。
她所遇见的,无非是被觉禅氏求到眼前,让大阿哥对八阿哥多关照几分。
和惠妃的一身轻松不同,荣妃和宜妃都恨不得将宫中翻过去,唯恐收拾少了东西,让三阿哥和五阿哥路上不舒服,特别是宜妃,五阿哥从小就在皇太后宫中长大,路途行礼皇太后全为她准备了一份,宜妃更是卯着劲的查漏补缺,唯恐冷了五阿哥的心,就连九阿哥和十一阿哥,都放在了一旁。
但她们再忙乱,也比不上永和宫。
不算上受了戴佳氏所托,需要关照几分的七阿哥,云珠也有两个亲生儿子,四阿哥胤禛和六阿哥胤祚要上战场。
胤禛生于康熙十七年,此时只有十八岁,而胤祚生于康熙十九年,此时才十六岁,放在以后,还是孩子的年龄,在此时,却已经要上战场杀敌。
这由不得云珠不担心。
和所有担忧孩子出远门的家长一样,云珠事无巨细地吩咐着。甚至由于云珠的不赞同,胤禛和胤祚身旁都没有房中人服侍,衣物这些本该是枕边人操持的事情,也都需要云珠费心整理。
处理宫务游刃有余的德妃,面对着要上战场的儿子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康熙来到永和宫时,见到的便是不复镇定,担忧不已的云珠,这和以前截然不同,眉眼都被愁色笼罩,忧愁而脆弱。
“万岁爷。”瞧见康熙的身影,云珠眨眨眼,尽力露出笑容,然而这份笑容却依然带着哀愁,看着便恨不得将这抹笑容的主人捧在手心呵护,用力抹去她的忧郁。
康熙负着手,和云珠闲聊着,然而和往常到永和宫感觉到放松、惬意不同,云珠的眉间的郁色一直未消,尽管行事说话还是妥帖周到,但在不经意间,总会叹息出声,这让康熙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这么舍不得胤禛和胤祚去战场?”康熙皱着眉,到底还是不舍得云珠这般忧愁,思索片刻,他沉声说道:“要不,这次便不让胤祚去了,也省了你一份担心?”
康熙说出此话,倒也不是全然的色令智昏,到底其他妃子都只有一个儿子上战场,虽说对于皇子阿哥们,将士们都会保护地严严实实,但刀剑无眼,到底还是有意外的可能,倘若云珠真的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情,这份打击,绝不是云珠能够承受得了的。
“万岁爷何出此言?”没想到云珠却正色拒绝了:“臣妾虽然是深宫妇人,却也只孩子终究是雄鹰,总有一日要飞向天空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因为自己的担心,而将胤祚束缚在宫内?”
“你不担心吗?”康熙自来到永和宫后,心里数了数,这短短一段时间,云珠失手打翻了几次杯子,又被针扎了三四次手,更别说放在手边的东西满屋子寻找,全然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康熙本以为,他提出让胤祚留在宫中,能让云珠欢喜的。
“担心,如何不担心。”云珠苦涩地笑着,紧紧掐着手心,笑着说道“胤祚从小便崇拜您,想向您一般,文武双全,既能提笔写诗,又能搭弓射虎,他一直渴望着做个大将军,臣妾如何忍心拦着他。”
更何况,排行前八的皇子,除了皇太子监国以外,只让胤祚留在宫中,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日后胤祚在他们兄弟之间都要抬不起头来,无论如何,云珠都不会答应康熙这在她看来,堪称昏了头的做法。
定定地望着云珠破碎的笑容和倔强的神色,康熙顿了顿,心愈发的软:“你放心,朕会将胤祚带在身边。”
不得不说,康熙的承诺,确实安了云珠的心。
对云珠而言,她只知道四阿哥是未来的胜利者,还有一个和他不对付的弟弟,但六阿哥从没有被提到过,作为下一任帝王的同母弟,不为人所知大概率是夭折,胤祚从出生起身子便弱,云珠操了多少的心,才让胤祚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个岁数,突然听见说胤祚要上战场,云珠那颗心,恨不得蹦出胸口,唯恐胤祚折在与准噶尔一役里。
但康熙承诺了,会将胤祚带在身旁,帝王身边的护卫何等严密,如若胤祚在御帐中还能遇险,那他在其他地方,遇见的风险必然更大。
心中稍稍踏实下来的云珠,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胤禛和胤祚的行礼,云珠面上一直是镇定的模样,然而眼底的担忧,却是无论他们如何安抚也无法消除的,现在瞧着云珠终于定下神来,恢复正常,这让来永和宫请安的两人也松了口气,就这样,康熙三十四年的新年,在即将动兵的紧张中草草过去。
康熙三十五年正月,康熙正式下诏,亲征噶尔丹,二月,康熙再次下旨,亲征期间由皇太子监国,期间朝中一应事物,全部由皇太子处置。
在准噶尔的不断骚扰下,清朝厉兵秣马这么些年,终于,再次对准噶尔宣战。
在正式接到启行的旨意后,胤禛和胤祚来到永和宫,向云珠辞行。
“额娘。”胤禛和胤祚身披战甲,对着云珠重重磕头:“额娘。”
云珠望着英姿勃发的儿子,忍住内心的不舍,只笑着说道:“你们在外面都要好好的,额娘在京中等你们回来。”
“额娘,您放心,儿子会照顾好六弟。”胤禛眼中跃动着火焰,无比认真地允诺,胤禛知道,六弟身子弱,额娘最为担心,胤禛愿意为云珠分忧。
云珠愕然,还不等她说什么,胤祚便蹦得老高:“四哥您可别小瞧人,我才不用你照顾呢,说不准还要我照顾你。”
说着,胤祚又冲云珠拍着胸脯:“额娘,您便等着吧,儿子一定能立功。”
见着胤祚的跳脱,云珠失笑,她戳着胤祚的额头:“你就不能学几分你四哥的稳重吗?还什么立功,你能平平安安的,我都要叫声阿弥陀佛了。”被胤祚的嬉皮笑脸一闹,云珠满心的忧愁到底害死减了几分。
转向沉默着看着胤祚闹腾的胤禛,云珠正色道:“胤禛,你在额娘心中,也一样的重要,出门在外,最重要的,便是要好好地顾好自己。”
云珠关心的话如同春风,吹拂进了胤禛的心中,他心中一直隐隐存在的一个心结,在云珠的轻言细语中,被全部化解,就连疙瘩都不存在。
“更何况。”云珠又想起什么,露出打趣笑容:“乌拉那拉家的小姑娘,还等着你回来成亲呢,可不能出了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