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也许不止这一处伤。
当他侧过身,往汤池里走时,芙蕖果然又见他的胸前还横着一处刀伤。
谢慈不是个娇气的人,有些往事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可芙蕖仍替他惦记着。他少年时淬炼筋骨,三九严寒把自己泡在湖心里练功,眉睫下挂满了寒霜,却依然紧咬牙关,不露丝毫脆弱。
每个晚上的姜汤都是芙蕖亲手送到他面前的。
谢慈恨不得将那缠人的温情一刀两断,修得自己无牵无挂,可芙蕖却将其当成救命的稻草,紧攥着不肯放手,依靠那点微薄的慰籍,度过了漫长的流离的岁月。
芙蕖出声拦道:“你最好不要沾水。”
谢慈脚下停都不停,权当她在放屁,神色坦然地下了池子。
芙蕖忍不住问:“是谁伤的你?”
谢慈不吭声,汤池里泡了舒筋活血的药,一股脑的涌进伤口里,如同万蚁啃噬。
芙蕖半天没等到回答,心里自行琢磨,以他现在的地位,一般人恐伤不了他,能伤他的也都不是一般人。
他的处境很艰难?
谢慈缓过来最初那阵痉挛,终于舒了口气,放松将后背靠在池壁上。
芙蕖走过去,在白玉阶上曲腿而坐,一垂眸,就能看清他身上的伤,以及深凹的肩窝。
芙蕖锲而不舍地追问:“刺杀?”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了。
芙蕖迟疑了一下,道:“听闻你半个月前告假回扬州祭奠外祖,归期原定于三天前,但你却迟迟未回朝。瞧你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是昨夜刚赶回来?路上出事了?谁要杀你?”
谢慈终于开口说话:“你刺探的消息倒是很详细。”
芙蕖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当然也不惧怕他,她坐在池边,盯着他露在水面上的伤痕,心平气和解释道:“并非我有意刺探,我是听陈王说的……前天夜里,陈王带了几个皇商,下了暗场,由我经手,洗了四十万两白银的帐。”
谢慈撩动水波,肩窝里蓄上了水汽:“不必解释,即便你有意刺探,我也不会治你得罪。”
他关注的点明显跑歪了。
芙蕖出言帮他纠正:“谢大人,我在说那四十万两白银的事。”
谢慈“哦”了一下:“今年拨往北疆的军饷统共六十万,他们倒是敢贪,钱还没出城门呢,先啃掉一大半。剩下的二十万两,中途经过各个州郡,一层一层的盘剥下来,至少还得再缩水一半。”
到最后,真正能到将士们手中的军饷,恐怕不足十万。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将国库当私库,贪墨军饷当私钱,这放在任何一个王朝里,都是定斩不饶的重罪,但在他们大燕的朝廷里,却已见怪不怪了。
谢慈知晓了,也只是顺口问一句:“那晚都有谁啊?”
芙蕖道:“陈王,陈王世子,兵部尚书,皇商钱氏。”
谢慈又问:“钱流往哪儿了?”
芙蕖答:“崔字号,地下钱庄。”
赌坊暗场里的秘密,隐隐显露出冰山一角。
谢慈在水中转头,骨感深邃的肩窝里蓄满了水汽,顺着他的动作,水珠成串滑落,往他的皮肤上淌,往他的伤口上淌,他说:“四十万两,也就你敢做。”
芙蕖闪了一下眼睛,口中莫名干涩,躲闪着将目光落到别处,道:“我必须做。”
三年前,一辆花车将她送进了太平赌坊,她始终清醒记着自己入坊的目的。
——账簿。
谢家需要她拿到太平赌坊暗场里的账簿。
那账簿里详细记录了近十年来,朝中重臣们私下里见不得人的银钱交易。
多少民脂民膏,多少贪赃枉法,都藏在那酒池肉林的销金窟中。
时至今日,她谨慎办事,已经收集了大半。
她距离功成,仅剩一步之遥。
谢慈身上的伤不能久泡,洗干净尘灰,便起身。
他才刚一离水,干爽的浴袍立刻从背后披了上来。
芙蕖替他系上腰间的盘扣,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咚悦耳的声响。
谢慈低头望着她的发顶,温情小意的女儿家像柔软的菟丝花,攀附在他的周身,他问:“你是不是想离开?”
芙蕖是有这个想法,但她一直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这几年,她将自己喂成了一条毒蛇,深深地咬紧了那盘根错杂的根系中,早就和他们纠缠在了一起,想脱身没那么容易。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按行里的规矩,若要金盆洗手,可以,但得留下点东西,或是废一双手,或是割掉舌头,再或是戳瞎双眼。
总之,下场必定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