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两人睡梦正酣, 半夜里却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郭胜匆匆忙忙进来禀报,楚珩起先还以为来了刺客,待听他说完, 便蹙起眉头, “这个长宁, 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说罢便要披衣起身,准备亲自接待这位妹妹——夜闯禁宫乃是重罪, 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省得御史台询问起来反而麻烦。
长宁并未说有何要紧事, 侍人们见她容颜憔悴、神情枯槁,因而亦不敢擅专, 在皇帝看来,只当她在夫家受了委屈,好好安抚一番就成了。
纪雨宁却直觉有些古怪,若真是家常琐事,大白天说不行,非得深更半夜前来?且长宁向来聪慧亦重规矩, 但今日却这样冒失, 可见此事已严重到难以处理的程度。
她便按住皇帝的手,“您好好休息, 我去吧。”
楚珩知她怕耽误自己上朝,因含笑在她手背上拧了把,“还是夫人体贴, 那为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纪雨宁可没闲工夫跟他打情骂俏,挣开他的手,叫人把娇娇儿抱到这屋里来——皇帝处是没人敢打扰的,天大地大也不能闹着孩子。
自个儿且整衣出来, 来不及梳妆,只涂了些润肤的膏脂,她以长嫂的身份接待小姑,该有的礼数自然不能忽略了去。
然而见面之下纪雨宁却吓了一跳,原来郭胜所说并非夸张,长宁何止憔悴,简直苍白如鬼,跟丢了魂一般。
原本纪雨宁想让她在石太后处暂歇一晚,看这模样怕吓着老人家,只得先将人带到偏殿,吩咐玉珠儿取浴桶和热水来,转头向长宁笑道:“泡个澡,多少能松快些。”
长宁没说话,默不作声地让她为自己除下衣衫,将赤-裸身躯整个浸泡到冒着白气的木桶里,连羞赧都忘了。
纪雨宁屏退从人,让她好好放松,待四下里阒静无声后,方才温声道:“公主,这里没有外人,有何事你尽管直说吧。”
估摸着要么是在老太太、要么是在张氏那里受了气,不会是李肃——他巴结公主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冒犯?
然而在为长宁擦洗肌肤时,看到她手腕上一截紫青色的瘀痕,纪雨宁血都凉了半截,“这是他干的?”
长宁缓缓点头,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是喝了点酒……他好像发疯了一样,那时他完全是个不认识的人,只一味要在她身上逞纵他的兽-欲。
现在想想,那原是积怨已深的,他恨她,恨她的出身,恨她明明成亲却不肯同自己圆房,更恨她那种与身俱来的傲气——因是他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他才迫不及待想要征服。
细想想也是荒谬,直到此刻长宁才真正认清楚他的为人,他并非温柔可亲的翩翩君子,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牲畜。
纪雨宁已然平静下来,听长宁红着眼睛控诉着,她却只用冷冽的口吻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杀了他。”长宁的语气微带点迟疑,仿佛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做了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她记得自己用簪子在他胸口猛刺了许多下,鲜血浸透月白长衫,连地板都快捂不住了,茫茫地蔓延开去。
她无法面对那间充斥着罪孽与血腥味的空屋,只好到宫里暂求安歇。
“说来也是好笑,这并非我头一回杀人。”长宁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无奈,更似对命运的嘲弄。
半年之前,她面临的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老汗王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要她去伺候一个刚打了胜仗的部族将领。长宁承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苦苦求他放过,然而那老东西只乜斜着醉眼看她,他一直渴望娶位真正的公主,对大周送了位宗室女滥竽充数而耿耿于怀,如今见长宁胆敢忤逆他的意思,不禁勃然大怒,拖着她的头发就向帐外走。
长宁吃痛恳求,他也不应,也是在那时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隐忍就像个笑话。她为他奉献了四年的青春,却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施舍与怜悯,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定,用藏在靴中的牛角短匕,刺穿了他的心脉——这是他送来的唯一一件礼物,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会用在自己身上。
长宁至今都忘不了老汗王死前的目光,充斥着愤恨与难以置信,他以为她是个柔弱的女人,却不知兔子发狠起来也是能咬人的。过后长宁草草对外公布了丈夫的死讯,只说是意外身亡,拓跋焘也没追究——他虽是长子,却并非老家伙最疼爱的一个,自然巴不得早早即位才好。
过后拓跋焘有意向她示爱,长宁拒绝了,她看穿他跟他父亲没什么两样,一样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她以为回到大周能找一位合心意的夫婿,但事实证明是她错了,或许天下间男人都不过如此,又或许,她命里注定福薄,命若飘萍,无所依托。
许是情绪太过紧绷,长宁竟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只是那笑里却带了些苍凉意味,不是笑别人,是笑自己。
至此,纪雨宁也算摸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能说什么呢?李肃虽然倒霉了点,可谁叫他仗着酒醉对公主不恭不敬,如今也是咎由自取,当然纪雨宁也是有点责任的,她若早些告诫长宁那人酒品不好,大约长宁就会躲着不见了,也不至于酿出这场祸事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李肃靠着女人发家,也终究还是死在女人身上。
纪雨宁伸手探了探水温,已经半凉,“公主,可要再添些热水来?”
“不必了。”长宁徐徐披衣起身,斜睨着她道:“他死了,你不为他难受?”
纪雨宁轻笑起来,“李家与我再无瓜葛,为何难受?”
何况,她与李肃那点夫妻之情早在日复一日的冷漠中消磨殆尽,如今他英年早逝,纪雨宁不说额手称庆就好了,难道还要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吗?她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长宁愕然向着她,半晌方叹道:“你真是个怪人。”
可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皇兄——她可以是至情至性的,也可以是冰冷无情的,这不正是一国之母应具有的质素吗?
纪雨宁取过架子上的干毛巾为她将头发擦干,一壁说道:“这件事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分,可是公主你也不能就此放着,该收拾的还得收拾干净。”
长宁在北戎已经历过一次,这次倒是娴熟许多,她看着白皙如玉璧的一双手掌,轻叹道:“我对不住他。”
纪雨宁分不清她此刻的伤心是真是假,也许长宁真的想过与李肃长相厮守,然而就算重来一次,她下手还会同样狠绝——李肃最大的错误,便是低估了她身为女人的意志,因而亦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纪雨宁遣人将偏殿收拾出来,让长宁暂且住下,等回到房中,就见娇娇儿在摇床里安静地躺着,楚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轻轻晃动摇床的扶手——非如此不足以让那小魔头睡着。
若非怕力道太重,他真恨不得用脚呢。
见纪雨宁回来,他自然问起李家情况。
纪雨宁只含糊解释了一番,说是李肃醉中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这会子情况严峻得很——总得明日公布死讯才好摆脱嫌疑,虽说当公主的杀个驸马算不得什么大事,且长宁本是出于自卫,但,毕竟人言可畏。
至于长宁为何不照顾病人而是先回了娘家,皇帝也没多问,他生性护短,即便驸马命不久矣,那也没什么大不了,难道长宁还得为他守节吗?
因此皇帝只交代郭胜送些珍贵药材到李家去,便抱着纪雨宁沉入梦乡。
纪雨宁一夜辗转,也想起和离之前的种种,但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她得朝前看——往好处想,至少李肃再不能来纠缠她,纪雨宁自在多了。
次日长宁才不情不愿地回了李家,自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李驸马的死讯,众人虽扼腕于这位青年才俊的早逝,但也并未多么惊讶,有传言说李驸马在外债台高筑,恐怕这出意外有些蹊跷——但不管是畏罪自尽还是那些道上人物动的手,都只能自认倒霉罢了,谁让姓李的前后娶了两房娇妻,还都显贵无比,这人的福气到头了,自然会遭反噬的。
御史台本想弹劾长宁夜叩宫门,知法犯法扰乱宫禁,然而长宁公主却轻飘飘地落发出家,不给他们一丝弹劾的借口——她是方外之人,世俗的律法已然管不到她头上。
石太后本来还想劝她从长计议,然而长宁决心已定,她并非避罪,实在是觉得京城的一切了无生趣,她厌倦了。
想起她两场失败的婚姻,石太后只得罢了。做女人难,做生在皇家的女人更难,不如去庵堂里研习佛法反而自在。石太后于是成全了她的愿望,只当报答她这些年为大周所做的贡献。